日出東方,在午門前苦熬了整整一日一夜的羣臣四搖八晃,雄雞一聲聲的長鳴也未讓他們的意識清醒多少。而這些大臣們所不知的是,此時此刻的另一處,巨大笨重的宮門正在緩緩打開,勢如長龍的車隊沉默地等待着出發的號令。
……
誰也想不到,在滿朝文武齊跪午門相逼之時,女皇竟敢帶着那位近來頗受聖寵的祁掌印外出。這種根本未把百官放在眼中的舉動太過囂張,即使在擁有數百年曆史的大裕王朝中,也實屬罕見。
可憐百官滿心怨氣與牢騷,憋了整整一天正待傾瀉而出卻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目標,一個個只覺得眼前發黑胸中發悶。
南郊山巔,語琪身着莊重繁複的禮服進行祭祖儀式之時,午門上跪着的羣臣已是身心俱疲,只是由於話已經撂那了,此刻又不能把說出的話當放屁,看皇帝不在宮中就直接撩袍子走人,不然這老臉往哪兒擱?實在是跪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在心中大罵皇帝是個混賬東西。
好在由於東廠那十九姑娘探出的情報,語琪走之前已成功地將王居賢拉到了自己這個陣營。而這隻老狐狸隔岸觀火,看百官煎熬得也差不多了,到火候了,這纔不緊不慢地冒了出來,笑眯眯地四處和稀泥。由於老狐狸是三朝重臣,平日爲人也一向圓滑,因而在朝中威望與人緣都頗高,大臣們都賣他幾分面子。另一方面,這些大臣也是真的受不住這麼沒日沒夜的長跪(而且跪得毫無價值,皇帝根本看不到),於是一個個一邊心裡罵娘一邊順坡下驢,各自打道回府休養生息。
這事兒就算是揭了過去。
而在吃了這般苦頭之後,大臣們逐漸明白這位女皇平日裡表現出的沉穩與先皇那種仁厚寬和的沉穩截然不同,她的平和穩重來自於一種認定了某件事就絕不動搖的堅定,或者可以說是狠絕。之前一意孤行地大肆任用聲名狼藉的宦官不談,她甚至連百官跪請都根本不放在眼中。以往文臣們只要聯合起來就能拿捏掌握着生殺大權、萬人之上的天子,都是由於戳準了皇帝重名聲重民心這一軟肋,而這次他們卻遇到了一個基本上沒把帝王聲譽放在眼中的皇帝,於是只有紛紛傻眼,基本上是一點兒轍都沒有。
其實這事本有更巧妙的解決之道,光祁雲宴提出的可行方案就有三四種。但語琪仍是選擇了這條十分囂張甚至看似不知死活的路,其目的就是藉此事告訴衆臣,這天下是皇帝的,做主的也只能是皇帝。就算你臣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她決定了的事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南郊的祭祖儀式完成之時,天色已不早,車隊索性就在山上佛寺歇下。
語琪用過晚膳,問過下人祁雲宴的所在,就帶着張德安晃了過去。
她撩開夾綢軟簾進屋,看到略顯昏暗的屋中跪着一人,正低聲飛快地稟告着皇宮那邊的動靜。她腳步稍頓一頓,繼而脣角浮上一抹微笑,隨意挑了一張黃花梨交椅坐下。
端坐於桌後的祁雲宴低垂着長睫,漫不經心地轉動着右手的翡翠扳指,臨窗的半張臉籠在朦朧的霞光之中,而另半張臉卻沒入陰影,神情顯得有些莫測。
聽到有人走入又坐下,他緩緩擡眸,目光與她對視了一瞬後,脣角慢慢地勾勒出一個弧度,“他們服軟了,皇上明日便可回宮了。”說罷擡手輕擺了兩下,地上那人低聲的稟告戛然而止。
語琪剛纔聽了一耳朵的東廠密報,此刻目光輕飄飄地掠過地上那人後停留在祁雲宴臉上,“回宮之後,有些人約莫會從此自朝上消失罷。”
他聞言不語,只是擡起頭看着她微笑。
“朕沒打算攔着,你又何必三緘其口?”
他脣角笑容不變,只微微垂下眉眼輕聲道,“皇上萬金之軀,這些腌臢事還是莫要了解爲好。”頓一頓,他放柔了語氣,“南郊山水秀麗,您不如趁此機會出去走走,改換一下心情。”
語琪見他轉換話題,知他不想多談此事,也就索性笑道,“那子慎就陪朕一起出去走走罷。出宮機會本就不多,千萬莫要辜負風光。”說罷也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直接吩咐張德安找人帶路。
深秋已至,黃色的枯葉層層疊疊蓋滿了山間小路,其實景色並不如他所說的那般秀麗,但許是極少出宮的緣故,她的興致依然不錯。
祁雲宴安靜地在她身後緩步而行,神情專注似是賞景,實則在思慮其他事。
——按之前的想法,他該與她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但這場變故之後,那些原本就看他不順眼的大臣必然愈發想要除去他,只是礙於她而不能動手。所以此刻若失去她的支持,不僅此刻所擁有的權勢將統統化爲烏有,他還會死無葬身之地。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看了前側方的女子一眼。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回過頭來,脣角隱約的笑意還未散盡,目光澄澈,微微帶着詢問之意看他。
身體先於頭腦作出了反應,他下意識地對她一笑,手臂繞過她的肩頭,上身前傾,輕柔自她發中取出一片飄落的黃葉。
這個動作太過親暱,語琪不由得愣了一下,腳下步伐也頓了一頓,從原本的走在前面半步變作了落後半步。
祁雲宴也隨之停下,轉過身來看她。他知道,自己剛纔的舉動並無旖旎的心思,只是常年在宮中積澱下的習慣。自保的潛意識已融入骨血,讓他不自覺之間已做出了決定——兩權相害取其輕,目前他必須保證來自她的庇護堅不可摧,哪怕是卑鄙地利用她對自己的好感。
他迎上她的視線,想要微笑卻發現脣角僵硬,然後一股自我厭惡的情緒突如其來地涌上喉間,他下意識地偏過頭去,避開了她的目光。
原本他以爲至少,至少在她面前,自己不會用那些連自己都覺得齷齪的手段,可以守住最後的原則和界線……但是他高估了自己,那華美冰冷的宮廷早已吞噬了祁太傅引以爲傲的兒子,留下的這具行屍走肉只是表裡不一的司禮監掌印,心狠手辣的東廠督主。
語琪見他神情有異,正準備開口詢問,誰知頭剛擡起來,就看到他身後不遠處的樹林中有道光一閃而過。她心頭一緊,而那沐浴在晚霞中的樹冠卻靜謐如昔,就連那些闊大的綠葉也都紋絲不動,宛如風都於此刻靜止。
沒有任何異樣,彷彿她剛纔看到的反光不曾出現過一般。但是周圍太安靜了,連蟲鳴鳥叫都沒有,直覺告訴她,這只是暴風雨襲來之前的短暫平靜。她沉澱下心神去感知,就發現不止是對面,就連自己的身後不遠處的林子中都凝着掩飾得極好的殺氣,淡得幾乎無法覺察。
她心道不好,這是被人包圍了,且對方還並非烏合之衆,人數雖少,卻都是難得的高手。
這些人是誰派來的?目的是綁架還是暗殺?自己這邊的人能否應付?如果不能,如何尋求支援?怎麼逃跑?……在發現異樣到意識到危險的短短一秒多的時間內,她的大腦飛速地思考着這些問題。此刻若換了普通人心裡早就亂了,但是越是在這種時候,她卻奇蹟般地越是鎮定。
許是看他們在此地停留得有些久的緣故,周圍的林中開始傳出了隱約細微的悉索聲,不疾不徐地以他們爲中心逐漸逼近,像是經驗老道的獵人逐漸縮小包圍圈。語琪知道這是他們要發動攻擊的前奏了,此刻再想什麼對策都來不及了,只能面上不動聲色地朝祁雲宴靠過去,壓低聲音,嘴脣不動地貼在他的脖頸旁飛快道了一句小心周圍,然後立刻提高聲音轉過頭對衆人道,“朕累了,這就回吧。”
然而話音剛落,兩人腳下的步伐還未邁開一步,就聽到“嗖”的一聲,身後有什麼東西帶着疾風而來。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一直注意身後動靜的語琪拉着祁雲宴猛地往旁邊一退。兩人剛讓開,一支長箭就“突”得一聲插進了他們腳前的黃土中,瞬間沒進去小半截。只看這箭入土的深度,就知道這弓箭手力道之大非同小可,倘若他們剛纔慢了半拍,恐怕此刻早已被射了個對穿。
周圍靜止了約莫一秒,有人反應過來,爆喝出聲,“有刺客!護駕!”
這一聲宛如巨石入水,局面頓時飛快變化,黑巾蒙面的刺客們破開樹叢一躍而出,從四面八方無聲地衝了過來,沒有任何喊打喊殺的聲響,他們的攻勢如毒蛇一般安靜而致命。這一邊,訓練有素的侍衛們立刻拔刀列隊,用自己的身體連成一道肉牆,將兩人團團護在中央。沒來得及跑入這個保護圈的太監宮女在刀光劍影中四處奔逃,有人在尖叫,有人抱頭蹲在地上,哭喊聲連成了一片。
語琪離開寺院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四處走走散個心就回去,所以只帶了十幾個侍衛。而在黑衣刺客的攻擊之下,這些侍衛很快就掛了彩,鮮血大片大片地自傷口噴灑出來,落了一地的同時手中的刀也揮得越來越慢。眼看防衛圈就要被破開一個口子,語琪深深皺眉,彎腰自地上撿起了一把侍衛掉落的腰刀,在手上掂了掂重量後反手一握,準備在保護圈破開的瞬間試着殺出去。
然而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祁雲宴卻按住了她握刀的手,“皇上,您對自己的身手可有把握?”
到處都是相疊的屍首和鮮血,生死一線之間,他的聲音竟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文,篤定得令人心安。
語琪下意識地偏頭看他。
“臣方纔已命人回去搬救兵,再稍等片刻,不要輕舉妄動。”
她愣了一愣,“什麼時候?”
“臣平日遭暗殺無數,所以已習慣了身邊隨時帶上兩個暗衛。您提醒臣的那時,臣就讓人速回寺中求援了。”他頓一頓,見她神色仍是有些不解,就繼續解釋道,“沒有出聲,只是做了個手勢,所以您當時沒有覺察到。”
說到此處,他驀地一頓,像是看到了什麼,神色漸漸凝重起來,“……皇上。”
她意識到或許出了什麼變故,握緊了手中的刀,“恩?”
他將視線轉回她身上,慢慢地說,“那邊也中了招,我們等不到救兵了。”
作者有話要說:除了對不起,我無話可說。
抱歉讓你們等了這麼久,這個故事我會盡快完結掉,但是這麼久不寫文,難免生疏,速度和質量上都可能有所欠缺,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