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幾人打開手電,大山抱着那紙人,有些彆扭,走在最後。查文斌剛想踏腳,後面的卓雄摸着下巴說道:“等等,這裡面有人已經來過了。”
查文斌不明白他是何意,卓雄舉起射燈,照着那地上厚厚一層蝙蝠糞,一串人的鞋印清晰可見。
這是一個讓他們感覺到有點恐懼的畫面:“腳尖是朝外面的,這傢伙似乎是從裡面走出來的!”
看那腳步,明顯只有一個人,並且這個人已經被確定是阿發。
瘸子走路,一腳輕,一腳重,所以兩個腳印就會呈現出一個深一個淺。
超子看了一眼外面的懸崖,這高度,這刀切面一般的平面直角,就是被譽爲軍中之魂的“軍刀”特種部隊成員也絕對無法徒手爬上來。
“有點不對勁,你們仔細看,這腳印還是有點問題的。”
“什麼問題?”查文斌問道。
卓雄蹲下來仔細看了那腳印,用手指着腳尖的部位說道:“這腳印,腳後跟的深度明顯要高於腳尖,正常的人走路,腳尖作爲最後離地的部分,是會高於腳後跟的。所以……”
“所以,這個阿發,是倒着走進去的!”超子被他這麼一說,也發現了這個問題。
接下來另外一個發現馬上證實了這個猜測。阿發是右腳瘸的,但是這地上的印記,又分明是右邊要深於左邊。試想一個腿瘸的人,是怎麼能夠在這個黑暗陌生的複雜環境裡倒着往裡走呢?正常人,是絕對做不到的,因爲人的後腦勺是不可能長着眼睛的。
查文斌說道:“中了邪的人,其實是不需要眼睛的,因爲他的身體已經被另外一個人控制,那個人就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也已經看不到任何東西,大腦是空白的。大多數中邪的人醒來後,你去問他,他都會想不起那一段記憶。我倒是有點奇怪,他是怎麼爬上來的。”
“先別管了,我們先進去捉鬼?”在超子的眼裡,這類孤魂野鬼不過是查文斌的一道開胃點心,昨天讓他給跑了,純屬僥倖罷了。
那腳底是厚厚的蝙蝠糞,踩上一腳,那個滑和黏糊,讓人打心眼裡覺得不舒服。也不知這些畜生佔了這個洞有幾千年,腳下踩的糞便用超子的話說,那可都是文物了。
如果按照一般的墓室設計,這兒便是墓道。很顯然,這個懸棺墓和普通的懸棺不是一碼事,普通的懸棺一般棺材就近掛在洞穴外頭,進深一般不會超過兩三米,即不讓棺材淋到雨便可以了。一則,開鑿山體是一項大工程,在沒有炸藥的古代,要想從花崗岩上掏出這麼一個洞來幾乎是天方夜譚。
大自然的巧妙就在於,最不容易被流水侵蝕的花崗岩內部居然有一箇中空,這個中空恰好被人利用了起來,看起來這裡就是一處天然的墓道。
以一座大山做墓,這氣勢,可不是普通人能搞得出來的。
往裡面順着腳印走了不到十來米,腳下忽地傳來一陣“嘎嘣、嘎嘣”的聲音。
查文斌的步子隨即停了下來,超子剛想問點什麼,卻聽查文斌說:“刀子借我用一下。”
用匕首輕輕挑開腳下的蝙蝠糞便,一根長長尖尖的東西露了出來,混合那些黑魆魆的已經發酵的糞便,已經看不出這東西是什麼顏色,但是大體的形狀是依稀可以分辨的。
“看樣子有點像人的肋骨,死了有不少時間了。”查文斌說道。
這分明是一具人的遺骸,腐爛在這蝙蝠糞便裡已經不知有多少歲月,剛纔那麼一腳踩下去,恰好踏的是他的肋骨。
超子皺着眉頭說道:“怎麼會有人的骨頭,這山洞裡別說還鬧出過人命來。”
“不是人命,是我們錯了,甬道里見到這東西,並不算太奇怪。”查文斌第一次開始意識到,這裡並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簡單了。
“錯啥了?”
查文斌看着這山間的洞穴,若有所思地對超子說道:“這不是一個懸棺墓,你應該知道武則天的那個墓吧?”
“乾陵?”
查文斌點點頭,乾陵是這世上唯一一座兩朝皇帝的合葬墓,但怎麼和這兒扯起來了。
“都是開山爲墓,將整座大山當作了自己的墓室,既做得巧妙,又堅不可摧。能用金絲楠木做棺,底漆描龍的主,能是一般懸棺墓?我早就該想到了,站在這山巔,遠處看來,就像是一條青龍盤臥在此處。聽人說過,這兒有一個龍潭,求雨是百般靈驗的。以前我曾經帶着老王看過這一帶的山勢,不明白爲何這樣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竟然會有《如意冊》的記載。現在看來,這個村子,在很久之前的確輝煌過,更或者說,曾經有道家高人來此尋訪過。蛋子和尚,尚且能紮根在這兒,就一定有吸引他的東西。修道之人,最爲講究的便是一方有靈氣的山水,也就是所謂的洞府。道家七十二洞天,哪個不處在名山大川裡,哪些不都有這樣那樣的傳說。這兒,想必也沒那麼簡單。”
找了一塊相對乾淨的石臺,查文斌用那種黃表紙細細鋪了一層,超子以爲這是給自己坐的,不料卻被查文斌給罵了一頓。
“大山,把那紙人平放上去。”
那紙人在幾盞射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慘白,要不是查文斌,按照他們哥仨心裡的實際想法,早就給丟到山崖裡去了。
摸出一個小花碗來,放在那紙人旁邊,再捻一根燈芯,點燃之後,說道:“你們把燈都給我滅了。”
瞬間,這山洞裡,就只剩下了那一盞如黃豆般大小的火焰還在跳動。
查文斌再把辟邪鈴也放在那紙上,用一根穿着銅錢的紅線系在那鈴鐺之上,另外一頭則系在那紙人的左手之上。
借屍還魂並不是一個成語,而是一件真實的事情,至少在查文斌的經歷中,他就遇到過,這個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講。只不過,查文斌現在露的這一手,叫借紙還魂更加合適。
查文斌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都往後退:“都靠後一點,別出聲,看着就行。”
本來阿發那婆娘的魂就被鎖在那辟邪鈴之內,有這東西護着,只要時間不拖得太久,倒也無妨。
紙人自然是不會動的,即使上面真有魂魄附了上去,它依舊是個紙人。在民間有一句常用的口頭禪叫:這不過是騙鬼的把戲罷了。
沒錯,這就是拿來騙鬼的。
再從兜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瓶裡裝的是“初淚”,這東西要想收一瓶子,絕對是一件難事。
“初淚”是什麼?當孩子從產婦的肚子裡出來之後,第一聲大哭,流下的那一滴眼淚。據說,這滴淚是因爲對前世的不捨,它是在沒有被這一世任何東西影響下產生的。如果說無根水是乾淨的水,那這“初淚”當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淨的水。
這東西,一般道士都是拜託接生婆去收集,若是你家大人告訴你出生的時候有個道士送過自己一道符,那多半就是他收集完“初淚”之後,送給你的禮物。
滴一滴到那辟邪鈴之上,口唸咒語:“一點前世淚,三魂來歸位!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七星劍挑了一張符咒,劍起符燃,繞着那鈴鐺上方徘徊三圈,再放平劍身,人慢慢往後退,那淚珠也開始從鈴鐺上開滾落到那紅線之上。
淚珠開始順着查文斌手中七星劍的慢慢移動,穿過中間那枚銅錢,銅錢的寓意乃是天圓地方,同樣可以理解爲陰陽兩地。過了中間這個地方,也就是出了陰司,那一頭連着的便是人間。
待那淚珠碰到紙人的時候,符咒也燃燒殆盡,跳動的長眠燈隨即熄滅。
此時,那些在家中看着阿發婆娘的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山上什麼時候能傳來消息。原本這女人只是雙眼閉着,像是熟睡了,守着她的是幾個侄女。
這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哪裡懂那麼多,瞧着嬸嬸不過就是睡着了罷了,有個丫頭想去替她梳理一下頭髮,手指還未觸摸那髮梢,突然那婆娘的雙眼一瞪,睜得真有乒乓球那般大小,然後嘴角開始不停地抖動,掙扎了沒幾下,牙關咬得死死的,便沒了動靜。這可把那幾個在家裡守着她的侄女嚇得哇哇大叫,衝出房門直哭喊道:“嚇死人啦,嬸嬸死不瞑目啦!”
村裡有個赤腳醫生,沒讀過專門的醫學,但自己開了個小診所,村裡有個頭痛腦熱的都去尋他。
那醫生過來一瞧,一沒呼吸,二沒心跳,瞳孔都開始放大了,當場宣佈這婆娘已經歸西了。隨着阿發幾個侄女的一聲大號,他兒子的頭敲在那地面的水泥上就跟擊鼓似的。
外面的人頓時亂作了一團,這會兒誰都不在,能做主的只有家中的長輩,也就是阿發的大哥。他也是心裡有苦說不出,這婆娘是被那道士不知怎麼弄了一下就昏迷了,接着便死了。但是查文斌的名號那時候在當地已經是個半神仙了,他哪裡又敢多嘴,跟幾個兄弟姐妹一合計,見阿發那婆娘已然斷氣,還是按照村裡的規矩辦吧。
三枚炮仗依次升空,很快,全村的男女老少就擁向了那個學校,按說這人死了是得擺在自己家裡的,可是這幾天誰都知道那屋子不乾淨,也沒人敢去,所以商量了一下,還是就地擺在這舊學校,地方大,又寬敞。
人死之後放炮仗,這是一種很早便流傳下來的習俗。一來是爲了通知村裡的其他人,這戶人家有人過世了,得過來瞧瞧。農村的白喜事,通常是需要全村人幫忙的。即使是和主人家平日裡有再大的仇恨,這會兒也得放下架子。男人們,會負責體力活,比如搭靈臺、佈置帳篷。自家的桌椅板凳這會兒也都會自發地搬運過來。女人們,會從自家菜園子裡帶些蔬菜瓜果,因爲過世的那戶人家當晚就得有很多人吃飯了,來不及準備的,只好大家湊一下。
農村人講究一個互相幫襯、團結,死者爲大,再重要的事情都得放下。因爲人死後多半會在家裡停放三天,供親人弔唁,所以這吃飯一般都會選擇在院子裡,這就需要用那種比較厚實的帆布紙搭起一個可以容納六張大桌子的帳篷。
各路準備報信的人也都領到了各自需要通知的地址,準備去遠方通知阿發家的親戚過來奔喪。還有幾個上過山的,在阿爸的帶領下,準備去喊查文斌回來,畢竟這人都死了。
在山上的人,也自然是聽見那炮仗的響聲了,再看方向,大致位置是在那一帶,心裡都在嘀咕是哪家人過世了。按照常理,這會兒他們是要下山去的,可是查文斌他們又在下面,鬧得是兩頭爲難,不知道怎麼辦纔好。
“文斌哥,看樣子,村裡有人過世了。”超子聽見那爆竹聲,對查文斌說道。
查文斌指着那紙人說道:“就是她。”
“她?那紙人?”超子有些不解,他一直不明白查文斌爲什麼要扛着這麼一貨進來。
查文斌淡淡地說道:“阿發的婆娘死了,不過不是真死,現在那婆娘的魂魄就在這紙人上,我得用她做個誘餌。如果把她本人弄上來,我只有七分的把握把她帶回去;但如果是這個紙人,我就有十分的把握。噓,別吵,你們退後一點。”
在確定了這是一對男女的冤魂在作怪之後,查文斌就決定索性給他們配成一對。活人,有很多不可控制的因素,但是紙人就要聽話多了。冤魂只有對活物纔有覺察能力,確切地說,是對具有魂魄的東西才能看得到,過去茅山術裡面的一種隱身術,便是關閉自己的七竅,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活着的氣息,以躲避那些髒東西的感知。
拿出三張符紙給了他們,自己則索性蹲在那紙人的跟前,說道:“最好捂住自己的鼻子,別出氣,符紙沒有燒起之前,你們別動就是了。”
紙人雖也能被附體,但能持續的時間卻是不長的,因爲紙人沒有魄。魄是決定人生理運行的基礎,沒有魄,魂會以爲這是一具已經死去的屍體而最終離開。即使是查文斌用了道法,所支撐的時間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
其實他的心裡,也沒有多少底,一則這洞真的分不清有多深,二則這事他心裡總覺得是有些蹊蹺的。
地上被插着五面小旗子,每種旗子各一顏色,象徵着五行之力。自從蘄封山見到那千古大陣之後,查文斌對於天地五行的運用似乎達到了一個新的境界。這五行本就是構成整個世界的所有要素,裡面蘊含的能量他也只能窺得其中一角。
紙人雖然無法說話,也無法行動,但此刻它的身上確有一個女人的魂。對於髒東西而言,要找一個替死鬼,不用管她是否能動,不能動的更好,下手也方便點。很多人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就死去了,其實就是這般被小鬼給勾了魂。
查文斌時刻盯着手中的羅盤,當指針開始輕微晃動了一下之後,他知道,正主終於要來了。
前面說過,鬼魂這東西,是人死之後的執念所化,其實是沒有實體形態的。一些具備特殊條件的人能夠看得見,這種人,被稱爲擁有陰陽眼。藉助一些道具,也是可以看見的,比如查文斌常用的牛淚,還有一種便是在自己火焰極低的時候,那時候人的氣場虛,最是容易見鬼。
模糊的一團人影開始飄飄然地從裡面向外靠近,羅盤的指針抖得越發厲害了。原本地面上的五面小旗子是耷拉着的,此刻都像是有大風吹過那般,全部飄了起來,並且那旗面也跟隨着羅盤的指針慢慢調整所對的方位。
“轟”的一聲,當那紙人身前的一盞油燈開始重新燃起的時候,連超子他們都看見了這一幕。
那個花了十塊錢從鎮上殯葬店裡買來的紙人,現在竟然“活”了。
他們看到的,是那個用白紙加彩繪製成的,略顯粗糙和邪惡的紙人,在原地坐了起來。因爲是紙糊的,所以因爲彎曲的關係,後背的紙張都已經完全撕裂了。那種紙張的破裂的“吱吱”聲,像是爪子撓在心口一般,讓人不寒而慄。
查文斌的嘴角,輕輕翹起,讓你跑了一次,就不會讓你再跑第二次。只見他手中提着一根在黑暗中幾乎無法察覺的黑線,只有繡花針粗細,仔細看來,原來是那木匠用的墨斗。
傳說這墨斗乃是魯班發明的,具有剋制冤魂的能力。對於道士而言,這玩意兒就像是小說中記載的捆仙索,雖不能傷了冤魂的性命,卻能困住它動彈不得。
那紙人再起一點,從腰部就要完全斷裂了。見時機已到,查文斌手腕一抖,那團墨斗線往回一收,死死捆住了那紙人。
接下來,一個更讓超子記住的場景發生了。那紙人的嘴巴,原本是用紅色顏料塗上去的,這會兒竟然上下分裂開來,活像是一個人的嘴巴張開了,並且可以清晰地聽到從那紙人的嘴中傳來了一絲憤怒的吼叫。
平日裡人們常說的鬼哭狼嚎大約就是這種聲音,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沒有聲帶的人,從腹腔裡發出的那種聲嘶力竭的呻吟,很有穿透力,直撞入人心。
查文斌一手提線,另外一手持劍,迅速砍斷了那根系在紙人手上的紅線。那枚原本穿在紅線上的銅錢迅速落地,卻被他巧妙地用劍一挑,向上彈起,再落的時候,身上揹着的八卦袋已經拉開了豁口,不偏不倚地落入袋中。
這銅錢是決計不能落地的。金錢落地,人頭不保。若是沒接住,那阿發的婆娘就是真的要歸西了。
迅速繞着那紙人轉圈,一層又一層的墨斗線把那紙人纏得跟個糉子似的。雖然看起來有些狼狽,但是這些線全部是按照特定的路子纏的,懂門道的人,便會知道,這線已經纏住了紙人的七竅。待所有的線全部纏完,查文斌拋出手中的墨斗大喊一聲:“超子,接好!”
帶着一條黑色的拋物線,超子立刻反應過來,就地一個打滾,身上沾了不知道多少蝙蝠糞便,這才牢牢拿在手中,嘴裡罵道:“就曉得坑我!”
超子一拿那墨斗,卻發現,手中的墨斗盒此刻抖動得非常厲害,再瞧,原來是那根出去的黑線一直在不停地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