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查文斌無力阻止已經陷入狂怒的村民,看着漫場的泥土紛飛,他無力阻止,深深的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失敗。這樣的失敗對於他而言,打擊是巨大的,或許是委屈,或許是心疼,又或許是自責,癱坐在地上的查文斌眼角隱約有晶瑩的淚花在閃爍着。
見不得他受委屈的胖子扭頭拉着葉秋道:“老二,走,這羣白眼狼,我們去給他們長長記性!”
“別……”查文斌站了起來,蕭瑟的時節他的背影獨自在山崗上是那樣的孤獨,揹着腰,拖着沉重的步伐,他緩緩的走向遠處的樹林……
中靈山莊,它依舊如同昨日那般破敗,不,它一直是那樣的破敗。似乎這裡的景緻才更加適合此時他的心情,不知怎得,他花了一整個下午就走到了這兒。大門上懸着的蜘蛛好像認得他,一見到他來了都害羞的順着蛛網“嗖”得一下逃到了屋檐的隱秘處,幾隻正在覓食的老鼠卻根本懶得動,扭頭看了一眼來人就繼續在那案臺下方啃噬着堅硬如石頭的饅頭。
“前輩?”他的聲音有些虛弱,一整個下午查文斌都沒能從那深深的挫敗感裡走出來,現在的他迫切需要一場開導,他越發覺得玄牝子昨晚的那番話是有道理的。
喊了幾聲,沒有人回答,大殿裡的香燭早已停止了燃燒,推開門,幾片落葉打着卷兒被風吹到屋外。
冷,無比的冷,推開門,屋內泛着一股酒香兒,查文斌神情恍惚得搜索着眼下,赫然聽到耳邊傳來幾聲艱難的咳嗽聲。此時的玄牝子正躺在棺材裡,查文斌見到他的時候,他臉色泛白,嘴脣乾裂,眼神無光,全身上下已經重新梳妝打扮過一番,穿着一套洗得乾乾淨淨的灰黑色道袍,頭頂豎着發冠,儼然一副老道士的模樣。
“前輩你?”查文斌趕忙試着去把玄牝子從棺材裡扶起來,靠着那牆角,玄牝子有氣無力的看着查文斌虛弱的說道:“我終於還是等到你了,老叫花子要走了,要去見三清祖師了。”
意識到他是不是得了什麼重病,查文斌立刻喊胖子進來想要送他下山去尋醫,玄牝子擺擺手道:“不用了,油盡燈枯,生老病死是人生百態,活了這一世我早就該走了。”他的聲音時斷時續,眼皮子每次睜開都顯得是那般的無力,查文斌還有很多事想要問他,可是明明昨天還生龍活虎的一個人,怎麼才半天的功夫就……
“咣噹”一聲,查文斌慌亂中踢到了一個酒瓶子,他拿起來一看,這是一支嶄新的纔開封的酒。地面上有兩支酒杯,其中一隻是滿的,還有一隻則是空的。
“有人來過?”查文斌問道:“前輩,你得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已經說得太多了。”玄牝子道:“文斌啊,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該放手的時候就得放手,後山有塊墳地,麻煩賢侄把老叫花子埋在那,背對着終南山,我無臉去見先祖啊……”隱約的他的嘴角開始逐漸有血跡往外滲,接着他的眼皮就開始慢慢合上了。這讓查文斌十分的措手不及,他極力的叫喊着讓胖子把他擡出來,可是葉秋卻在一旁說道:“來不及了,這酒裡有劇毒。”
“什麼?”
“你看,”葉秋手裡拿着兩隻已經死去的老鼠,這兩隻老鼠均是嘴角流血,“它們身上都有着一股酒味兒,應該是……”
“爲什麼!”查文斌嘶吼道:“你告訴我,爲什麼!是誰!”任憑他如何的搖晃着,玄牝子再也沒能張開嘴巴,雖然他曾努力的還想說點什麼,可是那張嘴才張開一點點卻再也無力。終究那揚起的手臂垂了下去,眼角有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水劃過,這身衣裳或許是他當年在終南山年輕的時候穿過來的,臨到死了,他終究還是爲自己換上了這一身……
其實這口棺材是在很多年前他就爲自己準備好了的,這是一口新棺材。後山果然是有一座空墳,墳裡的黃土坑都是新鮮的。放進棺材,一份黃土,這個小土包在不久的將來或許就再也沒人會注意,沒有留下任何碑文,一如這個玄牝子從未到這世上來過一般……
“查爺,天就要黑了,咱們還回去嘛?”看着那個背影越發是淒涼的查文斌,胖子這已經是問了第三遍了。
“石頭啊,”查文斌招呼他道:“你且過來,我跟你商量個事兒,等回去以後,收拾收拾走吧,你也老大不小了,總該成家立業的。”
“什麼意思啊?”胖子笑着說:“你該不會真拿那個老道士的話當真了吧。”
“你看我這馬上都要有後了,這麼多人住一塊兒也不適合。”
“查爺,你這藉口也真夠低俗的,”胖子招呼葉秋過來道:“老二,咱倆一人建一棟房子在五里鋪咋樣,錢我出,你要哪個樣式的就哪個樣式的,咱倆平時還去他那蹭吃蹭喝,回頭我再給你說門媳婦兒。對了,狀元村那個女孩叫什麼來着,哦對了,程子衿程姑娘,我就覺得她和老二般配……”
“你怕了?”葉秋難得會說點什麼,這個男人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沉默着的。
“怕,”查文斌並不否認,他說道:“我的確是怕了,明天的太陽是否會升起並不會因爲我的喜怒而改變,有的事情可能真的就是天註定的。仔細想想我這二十幾年,從最早的養父母,到後來的師傅,再到認識的小憶,接着便是小白,你們。我的這些親友們,要真論時間算算,幾乎沒有一個能夠陪伴我超過十年。”
“你怕我不怕。”胖子說道:“我這條命早就該是你的,若是有一天真能爲了搭上,我也不會後悔。”
“你不後悔,可是我會,”查文斌道:“我想洗手不幹了,這幾年越發的覺得自己陷得太深了。與你們也一併的捲入這個漩渦,比如玄牝子,我敢說,如果沒有我的出現,他或許不會走的那麼早。”
“羅門的人乾的吧,”胖子冷笑道:“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任何知道一些底細的人都會是這樣的下場,”查文斌道:“我就是一個木偶,背後永遠都會有一根線牽着,以至於我的人生都是被規劃好的,無論我想怎樣的極力去擺脫,可這結果終究都會是一樣。”
“如果真的等到那一天,我會走。”葉秋說道:“與其成爲累贅,不如先行自己放下。”
在馬安鎮歷史上,今天無疑是最瘋狂的,一百多口棺材被拉了出來,橫七豎八的澆上了汽油,熊熊大火的燒得查文斌老遠就能看見頭頂的黑煙。
“那人燒死了是不是就沒事了?”胖子認爲是這樣的。
“不會的,”查文斌道:“怨靈不同於殭屍,肉身存在與否其實與他關係並不大,他們和鬼魂更爲相似,我只怕此行只會更加激怒那個洋傳教士。一個對道門法術瞭解頗深的怨靈,老實說我沒有多少把握。”
“那也是他們該的,這叫自作孽不可活,我們好心當做驢肝肺,你說包大富會不會是頭一個?”
“希望不是如此吧……”查文斌道:“我倒是想換一個辦法,這人也好,鬼也罷,總歸都是有思想的,由怒氣而生,那平了這怨氣……”他搖搖頭道:“也不知道這個思路對不對,他好歹是個修道士,西方宗教也講善惡之分,也有救贖罪惡靈魂的義務,如今他已經墮入地獄,按照他們的教義不思悔改的話就會受到他們的神的懲罰,永世在地獄裡受煎熬。一個原本是來替麻風村的可憐人救贖失落靈魂的修道士,我相信他的本源一定不會是這樣,權當試試吧。”
包大富見到了查文斌,衝動過後的他再次碰面不免露出了悔意,“查先生,我……”
“既然已經是這樣了,再說什麼也都是徒勞,”查文斌嘆了口氣道:“今晚上告訴大家都集中在一塊兒,別單獨了。”
他大驚失色道:“不是都燒了嘛!難道還會有惡鬼作祟。”
“信與不信,你自己斟酌,”查文斌打開羅盤,上面的指針瘋狂的旋轉着,看着包大富的臉色逐漸開始發白,嘴脣顫動着不知所語,半響他才嘟囔道:“難不成我惹禍了?”
何止是惹禍,簡直是火上澆油!那晚的風特別的大,大到讓人走在街上都覺得有人在背後推着,但凡是家中有小孩的整晚都在啼哭,天色一黑,林子裡的各種鳥兒鋪天蓋地的全都飛了出來,那些原本看家護院的土狗此時全都蜷縮在狗窩裡渾身瑟瑟發抖,就連身上的蝨子都快要給抖乾淨了。
七點多的光景,按理來說已是大黑伸手不見五指,可是那天卻偏偏不是如此,西邊的閃電狂舞着,冬雷震震,轟得屋頂的瓦片都在瑟瑟做響。原本白色的電痕也是泛着一片幽綠,僅存的樹葉被搖拽着滿地打圈,那“嗚嗚”得風聲如狼嚎,如鬼哭……
馬安鎮有一所小學,就在包大富的鋪子後面,教室裡擠滿了前來聚在一起的村民,六點多的時候村裡就開始斷電了,滿地的蠟燭照着沉默的人們是那樣的可悲。僅僅在幾個鐘頭之前,他們還揮舞着手中的鐵鍬,幾個鐘頭之後,他們又如同一羣失魂落魄的羔羊,每個人都在默唸着自己所熟知的那些保佑平安的話語,有人念“南無阿彌陀佛”,也有人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向基督禱告……
他們的內心是惶恐的,並不是如他們表現的那般堅強,有人說下午燒棺材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不對勁了。於是有人開始抱怨,有人開始爭吵,有人把矛頭對準了包大富,也同樣有很多人聚集在查文斌的身邊,試圖得到這個道士更多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