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吳鉤站在雨地裡,望着尾燈消失的方向,冰冷的雨幕落在其中一人肩頭,將他頭頂的碎髮打溼一片。
而另一個少年的身體則如同透明,任憑雨點穿透,衣角髮梢依舊乾燥清爽。
“她應該能適應吧。”小吳鉤淡淡的聲音穿過雨水異常清晰。
“不要小看那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再說了,適應不了,還能怎麼辦?不過是救了個人,還得對人家負責一輩子不成。”吳鉤輕聲說道,漆黑的眼睛透不出光,“誰活着都不容易,被優待,總得有個理由吧。”
“你要知道我們兩的情緒是連着的,我很清楚你心裡可沒有嘴上這麼利索。”
“嘿你個小鬼,跟我在這裝什麼大尾巴狼,照顧你面子沒拆穿,你這心裡頭不比我糾結得多?”
“你小時候是個什麼樣子,自己沒點數?”
“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有你這麼裝——不過話說,你心裡怎麼想的,爲什麼從來不跟我表達呢?你可以說出來,哪怕我不見得采納,哪怕跟我爭奪身體的控制權,然後被我打得一敗塗地,那也是你不是麼?我不是主動來的,也沒想搶走屬於你的人生。之後,面前的事情過去以後.你來做事我在後頭看着,幫忙出謀劃策也不是不可以。”
“人這種生物,是有惰性的,有把傘在頭上擋着,誰會去自己淋雨。”雨中透明的少年重複着從吳鉤記憶中聽到的一句話,“並且,不論我心裡是什麼感受,被你影響的理性部分都在不斷告訴我,你是對的,我不想再給你添亂了。”
“你能添什麼亂那。”吳鉤一笑,溼噠噠的手指下意識地又探向腰間,曾經自己習慣於放煙盒的地方。
“我看過了,你記憶裡。”對面的少年冷不丁開口,目光閃爍。
“看過什麼?”
“她的死。”
久久的,兩人如同釘子紮在泥地中,無人言語無人動彈。
好一會吳鉤才轉過身來,木偶似地重複了兩聲。
“那不一樣,不一樣.”
“抱歉,我也不是故意去看的,從那天起,你的記憶就跟海浪一樣朝我拍打。”
“沒事,誰跟我道歉也輪不上你。”
“.”
“走吧,回去了,收拾收拾去國術館看看。”
茶葉鋪距離懷寧街的石庫門房子並不遠,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熟悉的屋檐已經出現在兩人眼中。
“啪嗒——”
一聲奇怪的響動傳入吳鉤的腦海,沒有任何徵兆,有點類似鞋跟踩斷樹枝,在這雨聲覆蓋周遭的環境下卻顯得格外清晰。
他循着聲音扭過頭,卻見到街對面晦暗的燈火下,一個二十歲青年小步慢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牆角後邊。
吳鉤愣了兩秒,心裡尋思有這麼個人在大街上晃悠,自己先前怎麼沒有注意到。
但他也沒有在意,正轉身要回屋,余光中卻又瞥見了大街另一側的兩個人影。
漆黑的夜雨裡兩個可憐兮兮的身影逃難似的一路跑來,都是相似的動作,一手提着高跟鞋,另一手用皮包舉在頭頂攔着雨,旗袍上的牡丹和仙鶴都被打得溼漉漉的,神色狼狽。
是住在二樓的那兩個楊州舞女。
兩人一見到他,跟看了親人似的,嘴裡喊着“終於到了!”
另一個少年的身影如同水柱一般,破碎在原地。
吳鉤用屁股想也知道這是眼見着天氣太差沒有客人,舞廳爲了省電而關門,給這兩人提前趕回來了。
“小弟弟在這等爸爸回來呢?”
“哦喲,這個鬼天氣,白天那麼大太陽,雲都沒見幾片,哪裡來的大雨,雷也不打兩個,早有個預料我今天早請假了,還只能拿一半工錢。”
“那不是打雷了嗎,最開始打了一聲。”
“就那一下啊,然後馬上就下大了,哪來得及?就這一聲雷也是夠奇怪的,光聽聲看不着影子。”
“是哦,莫名其妙不說了,冷冷冷.”
簡單兩句話之後,哆哆嗦嗦的兩人就要上樓去擦身子換衣服。
兩人的背影一邊拐向樓梯盡頭,口中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
她們不知道,自己一開門,就會看到一張中獎的信函,裡頭裝着長樂旅行社的揚州三日遊票據,明日出發。
至少能讓她們幾天之內不回來。
但吳鉤的心思卻沒有放在兩人身上,他雙眼瞪得洞圓,背脊間忽然覺得有些發寒。
那兩舞女的話像盤蛇一樣久久縈繞在他的心頭。
他擡起頭,迎着雨水認真看向天空,隨後更是一愣。
鉛灰色的雲層沒有一絲縫隙,密合成一個整體。
這不由叫他回想起上一世常見的景象。
雲虯。
在末日時代,生態環境飽受破壞、天氣無常的情況下,人類爲了生存不得不經常使用一種含炁的降雨彈。
這類人工彈的兩大特徵,其一是鉛色雲層,亦稱雲虯。如果長期使用,降雨效果顯著下降不說,這些雲虯還會在天空中盤踞,久不退散、遮蔽陽光。
其二則是產生之初不打雷。
雷電在江鬆的雨天裡幾乎是不會缺席的角色,以至於每個江鬆人陰雨天裡聽不到幾聲響,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甚至有人笑稱如果上天的巨人有朝一日來到江鬆,絕對找不到一處地方落腳,因爲地上密密麻麻得全都插滿了牙籤。
這跟分佈在江鬆的炁脈中,一處能產麒麟品相的三級礦脈,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正常雷電產生的原因很簡單,氣流亂竄產生積雲,積雲摩擦累計電荷,積攢到一定程度之後就會放電,穿透大氣的強大電流發熱膨脹乃至引發爆炸,也就是所謂的電光。
歸根究底,只要雲層中累計起大量電荷就會打雷,麒麟礦脈的集電反應不但對人有效,對環境同樣。
但這次的雨中,天上的鉛色雲顯然沒有慢慢積攢電荷的過程,而是忽然出現。
幾乎可以肯定,這是人工降雨彈的效果。
配合之前看到那個青年的奇怪景象,吳鉤心裡頭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猜想。
他站在雨地中心中動念,果然沒過多久,又是那奇怪清脆的“啪嗒”聲入耳。
循聲望去,果然見到了同樣的身影消失在街口。
白色泥貓無聲無息地從指尖劃落,摔進溼漉漉的泥地中,冰冷的水花四散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