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馬張今年二十三歲,他是徐州人,父母死得早,沒有妻兒,十七歲那年因爲匪患,在家種地實在養不活人,又想攢個老婆本,便揹着包袱便一路上了江鬆。
初時他還不叫跑馬張,憑着老實的面相,在一箇舊茶樓裡幹上了夥計的活,大家都叫他張子。每日端茶倒水,聽着茶樓裡的老先生搖頭晃腦講些《封神》、《三國》、《濟公》之類裡的故事,偶爾加些葷段子進去,引得全茶樓人都豎起耳朵,張子覺得倒也不壞。
但很快江鬆的物價在漲,工資反倒降了,但是每日結的幾角錢死工資也過不下去,張子一個田地裡出來的農家小子嘴巴笨,討不來賞錢。最終他只能離開茶樓館子,在老闆的推薦下去車行租了輛包車找活。
這一次他算是找到了活法,一身使不出去的死力氣有了發揮的地方,經歷了最初幾天的雙腿發腫之後,張子越跑越快,成了包車界青壯年派中有名的快車手,有了跑馬張的外號。
他最喜歡到租界里拉人,那些人高馬大的洋人因爲身子重,車速要求快,給的錢往往也稍微多一些,但他只敢拉做生意、官員和教師模樣的洋人,要是有做水兵的找上他,他一定儘可能裝作沒看到,被攔下來也會推脫老婆生孩子得趕回去之類的理由。
跑馬張聽說過不少這些當兵的幹過的壞事,拉到之後不給錢,吵起來就硬生生掄拳給人打死這種事,在江鬆包車界總是不難聽說。
他美滋滋地做着夢,心想幹兩年攢夠一百塊之後就去車廠買輛屬於自己的包車,從此擺脫抽成的煩惱,自此之後每半年都能再添一輛新車,十年後他就個新興的車廠老闆,每天坐在檻前數鈔票就好了。
但他沒想到,還沒買上第一輛車,厄運就來得如此快。
這天傍晚,跑馬張拉着車在街頭溜達,隨後聽見巷弄裡有人尖聲喊着“怪物!”,他好奇心起,湊近了探過頭,下一秒奇怪的影子混着白煙飄過他眼前。
那一瞬間跑馬張只覺得渾身血液噴張,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半身鋼鐵的“人”,那東西的胸口和半張臉都被層層烏青色的鐵皮包裹,眼窩子裡冒着不屬於生物的紅光,肩頭滑動的軸承裡是大團冒出的蒸汽,他一張口,露出一口被血水包裹的銅牙。
“在那裡!”
遠處傳來軍警的叫喊,他們舉起江鬆兵工廠生產的栓動步槍,黑洞洞的槍口將跑馬張和那個怪物圍住。
“等——”
跑馬張只來得及喊出一個字,隨後一連串的爆裂聲響徹耳畔,隨後貫徹心底的劇痛從左腿爬上心頭,他痛苦地倒在血泊中。
餘光裡那怪物露出猙獰的臉色,機械包裹的腳腕發出一連串的齒輪響和轟鳴,隨後整個人如同離弦弓矢竄上數米高的屋頂。
驚叫聲和槍響將他包圍,意識逐漸模糊......
跑馬張一口冷氣倒抽,倏地從夢中驚起,老虎竈頭頂的過夜客有被吵醒的,暗罵一聲後又很快迷迷糊糊睡去。
這是夢,也是他的經歷,事情發生在幾個月前,軍警的流彈讓他失去了當跑馬的資格,子彈射穿了他的小腿根,從此他再也跑不快了。
當不成跑馬的他很失意,機緣巧合之中聽說一家黑老虎竈的管水夥計工資不錯,只是經常要上夜班,便去應了聘。
今天是他輪值,說是徹夜班,其實也不用整晚醒着,老虎竈裡沒什麼值得偷的,幾臺雜牌的燒水機器得拿馬車來裝,唯獨有人起夜想要洗個澡的時候會用得上他。
於是跑馬張倚着門前的柱頭很快睡了過去,但他做了剛剛那個該死噩夢,直接嚇醒過來。
跑馬張罵了一聲,隨後覺得腹中灌滿黃水,便決定起身方便,但他走過老虎竈的後門時,卻發現上面的鎖頭被人拿掉了,並且仔細側耳,還能聽見裡屋那頭有刺啦刺啦的奇怪聲響。
他嚥了口唾沫,抄起門後的拖把,小心翼翼地從牆邊摸了進去。獨轉的那臺燒水機器還在轟轟作響,但方纔的動靜並不是面前的機器造成。跑馬張的目光看向另一頭牆根的小門,劉掌櫃永遠鎖着它,不叫任何人知道里面是什麼。
但現在門上的鎖頭被打開了,跑馬張緩緩挪動腳步,逐漸靠近門邊,他隱約看見裡面有個弧球形狀的巨大影子,頂頭還有綠色的光在閃爍。
跑馬張心頭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他剛剛做了個真實感很足的噩夢,轉眼看到這樣的情景,還有那談滿耳蝸的機械聲,好像幾個月前的夢魘又找上了自己。
恐懼感在蔓延,他心裡正自猶豫要不要走的時候,一個影子鬼魅般從門後閃出。
吳鉤用一塊綢子半遮住腦袋,眼中冒出一股狠辣的精光,並不粗壯的手指攢成鳥喙形狀,狠狠戳向跑馬張的腰眼。
昏暗的環境下,沒有練過的跑馬張哪裡反應得過來,他眼中那個看不清腦袋的身影一閃,隨後腰間劇痛炸裂。他根本沒有對抗的心思,捂住側身便欲扭頭逃跑。
但吳鉤動作更快,他矮身側起左腳一勾,精準攔在他的腳踝前, 失去平衡的跑馬張迎頭栽倒在地。而吳鉤動作不停,他咬緊牙關,眼中戾氣不止,飛撲上前扳住跑馬張的胳膊使勁一擰,又在慘烈的骨聲響起同時捂住他的嘴巴,不讓他驚到別人。
跑馬張痛得眼淚橫流,失去戰鬥力的他下一秒便感受到冰冷的鐵片抵在自己的喉嚨口,腹腔中一泡黃水止不住地橫流。
此時吳鉤也察覺到這人就是睡在前門的夥計,但剛纔情況緊急,他又哪裡來得及分辨,若是被劉掌櫃發現說不定他的命都得交代,只能抱着殺人的覺悟傾力力而出。
見此情形他心裡倒是生出幾分愧疚,好在只是脫臼了跑馬張一條胳膊。
“機械老爺,機械老爺繞了我這條小命吧,您這鋼鐵的身子捏我跟捏臭蟲一樣,我跟您無冤無仇,您說您殺我還要惹一身尿騷是何必呢......”
吳鉤身下,魂飛魄散的跑馬張不住哀求,他剛剛見吳鉤一臉模模糊糊的怪模樣,只道那天的怪物又找上自己了。
這話聽在吳鉤耳中叫他心念一動,於是他沉着嗓子道:“我不是那個機械老爺,但如果你想活命的話,就把他的事都告訴我。”
跑馬張也沒有思考,哭哭啼啼就把自己的遭遇說了,殊不知爲吳鉤提供了一條十分重要的信息。
“你敢回頭看,就沒命!”
吳鉤沉身低喝,隨後緩緩放開跑馬張,輕手輕腳地走向門外,一溜煙消失在長寧街盡頭。
而那個脫臼了手臂的年輕人真就這麼一直趴到早晨,直到劉掌櫃晨起見到裡屋的一切,眼中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