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振宇失魂落魄地來到茶几旁,盯着茶盤上的東西發呆。
他現在整個人都懵了。事情變化太快,節奏完全跟不上了。那老色鬼居然在這裡當記者?還當得這麼牛逼?他還把自己調來他手下,想幹什麼?慢慢玩?
那邊老記者和總編談笑風生,轉過臉喝一嗓子:“燒好了麼?”
盧振宇嚇了一跳,趕緊把上水嘴轉到電水壺上面,先按“自動上水”,又按了一下“加熱”,總算把水燒上了。
他坐在那等水開,不住打量着老記者張洪祥,這老頭瘦高個兒,不到一米八,禿瓢兒,花格子襯衫,牛仔褲,馬丁靴,脖子上掛着玉牌子,手腕上盤着手串,手指還戴着個大金板戒,翹着個二郎腿,就像個混的不怎麼如意的老**絲。
不過別說,這老張記者長的還是蠻精神的,雖然禿瓢了,但五官跟老費翔有一拼,年輕時候肯定禍害過不少文學女青年,老了也不消停,那個小文肯定就是現在的獵物,要不是自己出手及時,這老頭的“集郵”記錄上又得多一個無辜少女,盧振宇暗暗爲自己的正義行爲感到自豪。
總編看了一眼盧振宇,對張洪祥笑道:“小盧這小孩還是很有才幹的,在廣告部那邊幾天就接了個大單子……對了,他喊你什麼?叔叔還是大爺?”
張洪祥“嘩啦”抖開摺扇,搖了兩下,哈哈一笑:“不是叔叔也不是大爺,而是江左故人。”
總編更有興趣了:“哦?江左故人?哪裡?”
“近江,古人以西爲右,以東爲左,不是在淮江東邊麼?”張洪祥往盧振宇這邊一擺下巴,笑道,“讓小盧自己跟你說,小盧,說!”
盧振宇看他這幅不以爲恥反以爲榮的嘴臉,肚子裡一股邪火就上來了。心說,怎麼着,你還指望我幫你兜着是怎麼的?你把老子調過來,老子就是你的人了?你自己不嫌丟人,那我也無所謂,索性說出來,讓你總編聽聽,大不了老子豁出去了,不在這鳥晚報幹了。
“好啊,讓我說,那我就說。”
他冷笑一下,提高嗓門:“總編,您知道吧,那天晚上,我在近江的一家酒吧門口等人,正好看見這位張老師從酒吧裡出來……呵呵,當時這位張老師,他可不是一個人出來的,他還……”
突然,他緊緊盯住張洪祥桌子上擺的一個相框,相框裡一男一女兩張臉貼在一起,那感覺一看就是父女倆。
那男的是張洪祥,戴個壽星小帽,喜笑顏開。那女的正是小文,貼着老張,做嘟嘴賣萌狀。兩張臉下面,是一個生日蛋糕,還有一行大字:
老爸,生日快樂!
盧振宇只感覺被大錘掄了一下,眼前一陣黑,半天說不出話來。
……
直到他發現總編正奇怪地看着自己,這才穩穩心神,深吸一口氣,硬着頭皮繼續說道:“咳咳,這位張老師……他不是一個人出來的,當時還跟……跟他女兒在一起……那什麼,兩人都喝醉了,正好有個……有個小混混過來找麻煩,我就把那個小混混揍了一頓,然後把張老師和他女兒送回去了。”
“哦,怪不得!”總編恍然大悟,顯得很滿足,誇讚道,“不錯不錯,見義勇爲,現在這種年輕人很難得了……唉,如今社會道德體系全面崩塌,老人摔倒了都沒人敢扶,敢於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更是鳳毛麟角了。我說老張爲什麼誰都不要,指明要小盧跟他實習,這裡邊肯定有原因……還以爲是有什麼親戚呢,原來是這個原因!呵呵,老張,老張,我庸俗了!”
說着,老總編雙手抱拳,對張洪祥拱拱手。張洪祥也趕緊拱拱手,兩人哈哈一笑。
又聊了幾句,總編起身告辭,留下盧振宇和張洪祥兩人。
這半天盧振宇都沒說話,他是又羞又慚,只是低頭泡茶。
這會兒第二泡茶泡好了,他把茶沏出來,倒了一杯,雙手捧給張洪祥,硬着頭皮說道:“張老師,對不起,我向您道歉。”
張洪祥一笑,接過來,吹吹喝了。
然後他拿起公道杯,又倒了一杯茶,遞給盧振宇:“剛纔那杯是你向我道歉,現在這杯是我向你道歉。”
盧振宇嚇了一大跳,根本不敢接,愣了半天問道:“張老師,您……您向我道什麼歉?”
張洪祥反問道:“那你又向我道什麼歉?”
“我……我在酒吧門口把您……咳咳……把您揍了一頓。”
張洪祥又問:“那你爲什麼揍我?”
盧振宇張口結舌:“是因爲……是因爲……”
張洪祥笑道:“是因爲我上來就先打了你一個耳光,要不然你也不會動手打人。”
盧振宇點點頭。
“那好,”張洪祥又端起那杯茶遞給他,“這件事咱倆都有對不起對方的地方。剛纔你給我道歉了,現在該我給你道歉了。老弟,對不起。好,喝了吧。”
盧振宇讓他弄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他是說的正話反話,猶豫着不敢去接茶杯。
張洪祥一瞪眼:“喝!”
盧振宇一個激靈,趕緊接過茶杯,一口乾了。
張洪祥顯得很滿意,接過茶杯放下,說道:“好了,現在事情都說開了。我看你不錯,把你叫過來跟我幹,以後咱兄弟倆……”
他拿起桌上的中南海,甩給盧振宇一支,自己拿了一支,接着說道:“……咱兄弟倆在一起幹活兒,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你放心,我不會虧待小老弟的。”
盧振宇都暈菜了:這都什麼半吊子話啊!這老頭剛纔還挺明事理,轉眼功夫就開始說瘋話了,他趕緊拿起桌上火機給他點上,笑道:“張老師,張老師,您是我師傅,您是我師傅。”
“沒那些俗事,”張洪祥擺擺手,舒服地靠在沙發裡,“我這兒不興什麼拜師收徒弟的。大家都是平等的。出來混,無大小,你叫我一聲老哥,我喊你一聲小老弟。行了,別叨叨了,就這樣。”
盧振宇欲言又止,哭笑不得。
他偷瞟了一眼桌上的相框,眼前又浮現出小文嬌美的面孔來。他突然有個古怪的念頭:那妹子再見到我,豈不是得喊我叔叔?
……
說話間就到中午了,張洪祥一擺手,說了句“下去吃飯”,抄起一個火紅的小腰包圍在腰間,攬着盧振宇的肩膀,往外走去。
報社裡的同事這時候大都聽說張老師收徒弟的事了,現在目睹着傳奇般的張大記者攬着個青澀實習生出來,一路上還稱兄道弟的,眼珠子都掉到了地上,只恨造化弄人,自己在業內奮鬥多年,也沒入了張老師的法眼,人家一來,就混得跟忘年交一樣。這上哪說理去。
盧振宇也是渾身不自在,用盡量謙遜低調的眼神迴應着同事們的羨慕嫉妒恨。而且張洪祥喊他“小老弟”,他可不敢接着,仍然是喊張洪祥“張老師”。
……
北泰晚報社前一條主幹道延伸出去,往北一站路就是鬧市區,往南一站路就進入風景區,位置極其優越。
報社是一棟四層小樓,爬滿了綠藤,舊歸舊,但人文氣息很濃。周圍也很繁華,但都是一些書店、文印社、廣告公司什麼的。
路對面有幾家小飯館,張洪祥帶盧振宇鑽進一家“三磊把子肉”,往那一坐,把腰包往桌上一放,一擺手:“你先去點,我在這佔着。”
正值中午飯點,把子肉館裡人滿爲患,好容易有一張空桌子,確實需要人佔位子。盧振宇也沒墨跡,說了句“老師您先坐”,就擠過去點菜了。
說是點菜,其實更接近食堂那種“打菜”。把子肉起源於山東,因爲很適應同爲北方人的江北人豪爽性格,於是很多年前便在江北大行其道,成爲一種極具江北風格的小吃。
竈臺上擺着一口大鍋,裡面紅呼呼的燉着大片五花肉、豬蹄、四喜丸子、虎皮雞蛋,還有巴掌大的素雞片、豆腐乾、豆腐皮、花幹、油豆腐泡,都是先用油炸過的,和肉在一口大鍋裡慢火燉着……
肉食和豆腐乾的間隙,肉湯裡還燉着用棉線紮成小把的青菜、梅乾菜、黃花菜……棉紗袋包的香料在肉湯裡若隱若現,冒着氣泡咕嘟着,大鍋燉肉的香味飄散半條街,不斷把周圍出來覓食的職員們勾引進來。
大鍋前圍着一堆食客,排着隊“點菜”。排到跟前的食客指着大鍋裡的食物,嚷嚷着:“老闆給我來一塊肉,一片素雞,一個花幹,一個豆乾,一個青菜,一個梅乾菜,再來一碗米……”
大鍋後面,老闆大汗淋漓,頭上綁着毛巾,飛快地伸筷子從大鍋裡直接夾出食物,放到盤子裡遞給他,然後對後面一聲吼:“盛一碗米!……好,下一位,在這吃還是帶走?”
旁邊有個收錢的,已經飛快算出了價錢,食客交完錢,一手端菜,一手端飯,有的還會到旁邊的大桶裡打一碗免費的米湯,然後落座,甩開膀子,大快朵頤。
這種把子肉一般都是自己點自己吃的,點完一手交錢一手端菜。盧振宇覺得今天剛跟了張老師,把子肉雖然簡陋,但自己怎麼着也得請老師吃一頓。他付完了自己這份錢,轉頭問道:
“張老師,您吃什麼?”
張洪祥四下望望,好像沒聽見一樣。盧振宇又喊道:“張老師!您吃什麼?我幫您點!”
張洪祥笑嘻嘻的看着他:“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張老師……”
“你說什麼?”
旁邊的老闆已經不耐煩了,抄着筷子盯着盧振宇,後邊排隊的食客也不耐煩地咳嗽起來。
盧振宇一硬頭皮,張嘴道:“張哥!你吃什麼?我幫你點。”
張洪祥哈哈一笑,心滿意足地說道:“我要一塊肉,一個豬蹄,一個丸子,兩個素雞,兩個豆乾,梅乾菜青菜黃花菜見樣一個。”
盧振宇聳聳肩,心說這老頭比自己還能吃。
他付完錢,端着飯菜坐到桌上,張洪祥已經起身去盛了兩碗米湯,笑眯眯的看着自己:“知道不?以後就這樣喊。喊錯了別怪我不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