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車師傅說:“小姐,實在對不起。我去車行接一下鏈條,一會兒就好。”
毅虹隨師傅步行到了車行,車行的前方就是她的母校十里坊小學。校外的大路上有許多跳啊蹦的小朋友,三個一羣五個一夥結伴而行。毅虹感覺自己就在他們中間,彷彿也成了一名小學生。
來弟牽着金鎖的手,她挨在金鎖旁邊,三人橫路向學校走去。
忽然有一個男孩兒從後面衝過來,惡作劇地扯了一下毅虹的書包。揹帶被扯斷,書包啪嗒掉在地上,毅虹嚶嚶地哭起來。
“死斜頭兒,賠毅虹的書包。”金鎖一邊罵一邊衝過去抓住他的衣服後襬。
張斜頭猛轉身推搡說:“敢罵人?細洋油箱子,滾開!”
“罵你怎麼啦?賠書包。”金鎖雖然比張斜頭小兩歲,但一點不示弱,兩人就扭打起來。
“金鎖,你打不過他。”來弟一邊拉勸一邊說,“我報告老師,欺負小同學算什麼老大哥。”
張斜頭和來弟同班,她面朝他,將他和金鎖隔開。來弟的話對張斜頭還是管用的,他立即鬆開了手。金鎖像好鬥的公雞,想從來弟背後鑽出去揍張斜頭。張斜頭張開雙臂,做着防守的準備。來弟的雙腳不停地一左一右地跳動,想阻攔金鎖,可還是沒有攔住。
金鎖和張斜頭又扭在一起。
毅虹怕金鎖吃虧,她頓時停止了哭泣,立即衝過去一把拽住金鎖的袖管說:“別打了,我叫我娘縫,不要他賠了。”
兩人方纔住了手。
想着小時候的淘氣,毅虹不禁笑出了聲。從那時起,毅虹小小的心靈裡就有了金鎖的位置。
“來呀,來呀,老頭。”前方一羣小孩正在和一個老頭嬉鬧。
老頭挾着油布雨傘,並不理會他們。毅虹覺得奇怪,紅紅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頭拿把雨傘幹啥?
另一羣小孩又叫喚起來,“喔喔……老頭不敢來!老頭不敢來!”接着,一個小孩領呼:“老頭——”衆同學齊喊:“不敢來——”呼喊聲連續不斷,勝似當年批鬥大會現場爆發出的羣情激憤的口號聲。
然而,老頭只是傻笑。
“一人巷,二溝頭,三裡墩……”孩子們齊聲唱起了地名童謠,這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小時候,毅虹和金鎖常常搶着唱,哪怕快半拍,唯恐對方說自己忘記了謠詞兒。她的嘴脣也翕動來,輕輕地和着小朋友。
突然,有孩子大叫起來:“快逃啊,敵人追上來了。”
真的,老頭莫名其妙地向孩子們追去。小朋友們吵着溜着,一會兒魚貫而入,都進了校門。有小朋友在門內挑釁似地嚷嚷:“老頭,來啊,來啊。”
老頭欲進校門,被執勤老師攔住。等到孩子們都進了教室,老頭才怏怏離去。
毅虹只是覺得老頭可笑。遺憾的是她並沒有認出是自己的父親沈萬固。也許因爲瘦骨嶙峋沒有了當年的模樣,也許由於距離較遠壓根就沒有看清楚。試想,倘若毅虹認出了是父親沈萬固,她會相認嗎?未必,因爲毅虹此行只想見郝奶奶和白靜,而對父親的恨是徹心徹骨的。
“小姐,鏈條接好了,上車吧。”騎車師傅喊着。
毅虹還在回味着童謠,回憶着剛纔目睹的一切,思忖着那老頭爲什麼要拼命地追趕小朋友。她愣了片刻,轉過身說:“好嘞。”
修車師傅說:“張斜頭,等一下,找你錢。”。
騎車師傅說:“不找了,有客人着急走,留着下次修車。”
毅虹雙手立即抓住自行車後座吼道:“你是張斜頭?”
騎車師傅說:“我是,小姐怎麼啦?”
毅虹這才知道,與她聊了一路的人居然是冤家仇人張斜頭。頓時,一股怒火噴涌而出,她掀掉他罩着半個臉的草帽,欲狠狠地扇他幾個大耳光,以解心頭之恨。然而,張斜頭一副被燒得沒有人樣的臉,讓她驚恐萬狀。
當年,張斜頭被免掉大隊民兵營長兼生產隊長職務後,很不服氣,遂去公社找他的後臺範主任。
誰知範主任不但職務被撤銷,還背了個黨內嚴重警告處分。老範帶着申訴信去海通市人事局找時任副局長的外甥陳世強疏通說情,可是陳世強因爲涉嫌強姦被公安局立案審查。範主任像泄氣的皮球,蹦躂不起來了。
張斜頭知道自己興風作浪的時代已經過去,就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一個病人到紅醫站看病,帶了幾根青玉米棒子給醫生。正巧另一個病人在燒鍋,爲醫生煮針筒、針頭,這就是高溫消毒。她見醫生忙了沒吃飯,就用火叉釺玉米棒子放在鍋膛裡烤,不一會兒就烤熟了。從火叉上把玉米棒子往下摘時,它根部的包葉忽然竄出火苗,她嚇得鬆了手。玉米棒子掉進了竈門旁的麥穰草裡,乾透了的麥穰草迅速燃燒,火苗竄到房蓋的蘆板望上,就這樣紅醫站燃起熊熊大火。
醫生帶着三四個病人從後河取水救火,雖然杯水車薪,但他們並未放棄。火勢越來越大,裡邊發出了噼裡啪啦的恐懼爆裂聲。
白靜患急性腸炎嚴重脫水,正在裡屋輸液,醫生壓根就忘記了這件事。
她用盡吃奶的力氣,從診牀上滾到地上,慢慢地向外屋爬行,濃煙嗆得她不由自主地劇烈咳嗽。
張斜頭感覺頭痛,本想讓醫生瞅瞅,恰巧遇上紅醫站失火,他迅速加入救火行列。他隱約聽得屋內有人咳嗽,就問:“裡邊有人嗎?”
醫生說:“不好,白靜在裡屋輸液。”
張斜頭二話沒說,衝進火海。他從堂屋摸進了裡屋,把躺在地上的白靜抱起往外屋衝去。
緊挨牆壁的藥櫥燒得正旺,藥瓶的爆裂聲不斷。五六個裝滿酒精的瓶子挨在一起,有的受熱爆炸,引起互相撞擊,大量的酒精外溢。
瞬間,一部分在燃燒,一部分像瀑布一樣嘩嘩嘩地從張斜頭的頭部倒灌下來。他啊啊啊地慘叫着,奮力把白靜往大門外拋去。白靜安然恙,而張斜頭的頭部、胸部嚴重燒傷。
修車師傅說:“還沒有看出來,原來你是沈家老三。我知道張斜頭傷害過你,你知道嗎?打他被免職後就像換了個人似的。他救了白靜一條命,白靜回城後,爲他在城裡找了一份穩定的工作。他不肯去,說還是踏自行車拉客實在。救她哪是爲了圖報答?曾經傷害過她,算扯平了。”
當張斜頭髮現站在面前的是毅虹時,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邊咚咚磕頭一邊懺悔:“沈毅虹,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不是人,我不得好死,做了許多傷天害理的事,你使勁抽我吧。”
在毅虹的詞典裡,惡人就是惡人,是不會變善的,因此,她恨一切傷害過她的人,永遠不會原諒他們。讓毅虹想不到的是,作惡多端的張斜頭竟然是自己救命恩人白靜的救命恩人。張斜頭的人性向善,使她一下子無法理解和接受。
張斜頭跪在地上不敢正視毅虹,當餘光掃視到她那快噴出火來的眼睛時,他就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連自己的自行車也忘了騎,扭頭就溜。
毅虹不禁哼地冷笑一聲。當年父親沈萬固逼她與張斜頭訂婚,張斜頭作爲新女婿上門,毅虹想和他私了,好言相勸讓他主動離開,他哪裡肯黃了這樁婚姻?毅虹心裡有金鎖,而且肚子裡懷着金鎖的孩子,死也不會嫁給張斜頭。她橫下一條心舉起菜刀趕他滾出家門,張斜頭被唬住了。
他逃跑時的背影和走姿,與剛剛的沒有兩樣。哎,雖然毀了容,也算改頭換面了,過去的痕跡卻還是那樣明顯。毅虹琢磨着,他救了白靜確實值得讚譽,這難道就能洗刷他過去作的孽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今後就能變成一個好人嗎?
修車師傅說:“讓他去吧,這個冤家是沒有臉見你啊。他來修車時,也常常和我聊起當年做的那些錯事。悔恨自己不長腦子,什麼都聽公社範主任的,想出人頭地,幹出點轟動的事來。他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沈毅虹,他想贖罪。老天爺是公平的啊,爲他創造了贖罪的機會,紅醫站的那場火,他雖救了白靜一命,可上蒼對他還是給予了嚴酷的懲罰。孩子,事情都過去那麼多年了,常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朝後看更要向前看,放過他吧。”
毅虹眼眶裡仇恨的淚水滴落下來,她慢慢地抹掉淚痕,朝修車師傅點點頭,接着從手包裡掏出錢放在修車師傅那裡,說:“這是乘車的錢,有勞師傅轉交張斜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