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叫我,我下意識地停住腳步,回頭一看,之前在養父墓前看到的老人追了上來。
這個老人有兩條愁雲般深鎖的眉毛,緊蹙在眼睛上面;額頭出奇地凸出,眼睛於是深深地凹陷下去,像藏在突如的岩石下兩窪幽深而渾濁的泉水。那皸裂龜駁的臉皮不禁使我聯想到又老又幹的苦瓜,幾乎沒有彈性的肌肉和軟組織,只剩下風霜侵染成蠟黃色的皮和有棱有角的骨頭。從某種角度來看,面前這位老者皮膚黃得像是剛從泥土地裡爬出來一樣,所以我纔會在第一眼誤以爲他是鬼魂。
他和我面對面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我,好像要把我的面貌吸進腦去,牢牢地關住。
在久久地,久久地審視了我之後,他那對渾濁的眼珠子漸漸瞪大,到最後瞪得足有核桃那麼大。
“你是不是馮晚?”這句話從他那刀片一樣的嘴脣中間吐出來,字字好像帶着千金重量。
我怔怔地看着他,腮幫抽動了兩下,半天才回過神來說道,“你怎麼知道我以前的名字?”
“因爲我是你的親生父親,馮力。”
雖然早上養父墓前我就對這個老人是不是我親爸有所懷疑,但是現在聽他親口說出自己就的身份,好似一記晴天霹雷,我驚呆了,跌坐在臺階上,雙眼木木地直視着前方。“你……不是早就死了嗎?”
“我也以爲受了那麼重的傷肯定會死的,可是我在醫院停屍房裡躺了幾天,突然就醒過來了。我也不知道醫生都給我下了死亡判決怎麼還能活過來,後來一想,這也許就是老天垂憐我,覺得我命不該絕吧……”面前的人開始還輕聲輕氣地說話,可是到後頭聲音越來越響亮,像散着堂鼓一樣地“咚咚”響,聽得我的心越揪越緊,差點兒喘不上氣來!
“你別說了!”我的面頰滾燙得像燒熱了的烙鐵,弓起身子朝他嘶吼道,“你醒來了爲什麼不去警察局救我媽?她是因爲你才被槍斃的!”
“你聽我說。”他面帶沉痛、憂傷、憐惜、憂鬱地看着我說,“我醒來的時候失憶了,我不知道我是誰,家在哪裡,還有沒有親人。我在外面晃了一年,終於想起來了,回去後卻聽說你媽她已經被……”
“你少來騙我!”我暴跳如雷地吼叫起來打斷他,“我媽死了,可我還在孤兒院啊,你爲什麼從來不來看我一眼?明明就是你薄情寡性,自私自利,擔心帶我走會連累你的生活,讓你過不上瀟灑快活的,不用負責任的神仙日子。”
“我偷偷來看過你很多次,很多次,每次我都想進去和你相認,可是一想到你媽是我害死的,我就抑制不住心裡的愧疚和擔心,我怕你恨我,畢竟在那之前,我是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從來沒有真正地關心過你。”相比於我不可抑制的激動,馮力整個人顯得異常冷靜,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深思熟慮過一樣,在邏輯上無懈可擊。
我一下子冷了下來,渾身上下只覺得透骨的寒冷,彷彿身上每一寸血液都結了冰。我用十分清晰的聲音,艱難而倔強地說,“你怕我恨你,那你現在還出來幹什麼?我現在已經姓鄭,不是姓馮了,我和你沒有一點關係,你出來認我,我也不會承認你的。”
馮力望着我,似是誠懇地說道,“我知道,鄭先生是個好人,他給了你真正的父愛,我也一直很感激他,要不,我怎麼會選擇在今日來看他?”
我還是冷笑而絕然地道,“那是你的事,和我無關。”
馮力無奈地輕嘆了一口氣,他的聲音那麼微弱,那麼低沉,就像從地底下發出來的。我的內心毫無感覺,只覺得很疲倦,不知道是身體的原因還是遇見他動了氣的原因,總而言之,從頭到腳都感覺極其不舒服。
偏偏這個時候宋夢還在一旁看好戲般譏笑道,“鄭晚,這位可是你親爸爸,再怎麼說你都繼承了他的血緣,如果沒有他,哪來的你?你不你對他感恩戴德就算了,要是連自己的親爸爸都不認,你還是人嗎?要是放到古代,你這樣的人早該被活活打死了!”
剛按捺下去的怒火毫無保留地被她重新點燃了,憤怒在我的血管裡奔騰翻涌着,它一陣颶風般的瘋狂奔跑,沒有任何事情能擋它。他是一個狂魔,也是一陣毀滅一切的龍捲風,讓我完全喪失了理智,忘記曾經和宋皓的約定,憤怒地朝宋夢吼道,“你少拿這副假道學的姿態來噁心人!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肚子裡的種是誰的,要是放在古代,你早就該被浸豬籠了!”
是啊,宋夢不是我,根本不會知道當年我受的那些苦,給我幼小的心靈帶來多少打擊,她有什麼資格站在道德至高點上,假惺惺地說些道貌岸然的話?如果不是因爲打擊太重,我也不會故意去淡忘那段記憶,導致後來和宋皓重逢,我也把他給忘了。這麼嚴重的後果擺在面前,偏偏像宋夢這種人,還要用最噁心的話來傷害我,我實在控制不了我自己,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揭露她最卑劣的故事,讓她和我一樣痛苦難受!
也許是我的詛咒真的起了作用,宋夢那張白淨淨的臉頓時變紫了,由紫轉青,青如生果。她起先是瞪着兩個銅鈴般大小的眼珠怨恨地看着我,而後馬上清醒過來,拉住身邊宋皓的手一陣解釋,“阿皓,你別聽她胡說,我肚子裡的孩子不是你的還能是誰的?明明就是她知道自己理虧說不過我,才故意說出這些話來污衊我!”
宋皓盯着地面,沒有說話,那昔日晴朗紅潤的臉,此時沉悶得就像是黴雨天氣一樣,久也晴不起來。
也許是見自己說服不了宋皓,宋夢馬上把目標轉向了我。她那雙眼睛兇光閃閃,充滿了怨毒,彷彿要把我撕碎一般,“鄭晚,我現在才發現,你這個人不僅對自己親生父親薄情,就連跟你不相關的人,你嫉妒她生活得比你好,也要不知廉恥地跳出來倒打一耙!”
我恢復了鎮定,心情平靜得像秋夜的江水,無論她說些什麼,都不能在我心裡激起半點波瀾。說道,“我有沒有污衊你,你自己心裡清楚。我只是心疼宋皓,頭頂罩了一片綠雲,還要假裝自己戴的是博士帽,自欺欺人能做到他那種地步,也是難爲他了。”
“鄭晚,你少說一句會死嗎?”宋皓突然擡起頭來瞪着我,他的話又像銳利的鑽子一樣直鑽進我的耳朵,使我厭惡,又使我震動,可我表面上只假裝沒看到沒聽到。
的確,我今天一時生氣,不顧那天和宋皓的約定,當着宋夢的面把她給宋皓戴綠帽子的實情說出來了,這事我的錯。可是這時候宋皓的反應不是衝宋夢發脾氣,而是責怪我多說話,那就很讓我想不通了。難道他真的這麼愛宋夢,聽不得別人,包括我說宋夢半句壞話?
我不理解,我心痛,卻又無可奈何。
這時候幹站在一旁的馮力突然打破了尷尬的氣氛,對着宋夢說道,“你叫宋夢?不對,我記得你是肖老頭家的閨女,應該是姓肖啊。”
宋夢擡起頭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女兒不是一樣沒跟你姓?”
我瞥了馮力一眼,本以爲他會像以前對我一樣暴跳如雷想要打宋夢,誰知道他竟然沒有多大的反應,反而笑吟吟地看着宋夢。
“唉,當年只有籮筐一樣高的小女孩如今也有這麼高了,要是肖老頭還活在世上,看到自己閨女不僅結婚了,還要做媽媽了,一定會高興得哭起來的。”馮力盯着宋夢冒尖的肚皮討好地說道,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思前想後,認爲他八成是因爲看到宋夢有宋皓這樣有錢的大老闆做後臺,所以纔會故意巴結討好。別看馮力現在一把年紀了,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有種感覺,他身上帶着的狡猾之氣在這麼多年歲月的洗禮下只有增的沒有減的。
宋夢似乎對馮力的巴結討好很是受用,她搖搖頭,眼裡帶上一絲自豪而得意的光芒,輕飄飄地說道,“我爸是個沒福氣的人,他當年好不容易賺了錢,買了一輛車,竟然把車開進河裡活活淹死了。不過也許是他的福氣都過到我身上來了吧,否則我怎麼會遇到阿皓這麼好的男人,我喜歡他,偏偏他還喜歡我。”
“是啊是啊。”馮力立馬點頭哈腰笑嘻嘻地巴結,完全不見了剛看到他時那副要命的老態,整個人像是年輕了很多歲,活力四處迸射。他沉吟了一會兒,突然眉飛色舞地說道,“說道肖老頭,我這裡還存着一些他的老照片,你要是想留作紀念,我就把它統統發給你。”
“行啊!”宋夢滿口答應,眉毛忽然拉長,忽然拉短,笑得跟朵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