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他本人高興的是,他確實猜對了。因爲允熥馬上說道:“愛卿說的不錯,蘇王以匡扶滿者伯夷國正統、弔民伐罪爲由出兵,最後卻要滅了滿者伯夷國,如此不合禮儀之事,朕豈能答應?若是答應了,那豈不是禮崩樂壞!”
說到這裡,允熥有些激動的站起來,繼續說道:“禮乃是天下之根本,豈能隨意違背?若是人人都能不遵守禮儀,那禮儀還有何用處?”
他又說了幾句,轉過頭來對練子寧說道:“你馬上擬一道聖旨,斥責蘇王與曹徹。措辭一定要嚴厲,不必顧忌蘇王是宗室,曹徹是國戚勳貴,一定要讓他們明白朕的態度。”
“擬完這道訓斥他們的聖旨,你再擬一道處置他們的聖旨。罰蘇王今後三年貢品加倍,三年內不得擅動刀兵,同時在朕派去巡視之大臣抵達前,維持好爪哇島的治安,若是發現有懈怠之處,處罰還要更加嚴厲。等明年爪哇島之事安排妥當後,蘇王跟隨巡視之大臣一同進京,朕要親自教導他一番。”
“曹徹則告誡他如有再犯,剝奪天成伯之世爵,同時貶官一品,從都指揮同知貶爲都指揮僉事,但仍兼任總兵的差事。”
按照現在大明的制度,總兵屬於特派差遣,不是朝廷中的官職,一般在任命一人爲總兵時都會加都指揮使或讀指揮同知銜,將他降官一級已經不是很輕了,更不必說還有如若再犯要廢除爵位的警告;對朱高煦的處罰也已經算得上嚴厲了。
“是,陛下。”練子寧忙站起來,懷着驚疑之情躬身答應。他猜測允熥不會接受這封奏摺的進言,但這樣處置還是讓他有些驚訝:陛下怎會這樣嚴厲的處置?
‘沒辦法啊,如果朕不這樣嚴厲處置,恐怕起不到用處。’允熥自己則在心裡想着。
允熥喜歡滿者伯夷國和這一國的國君麼?怎麼會!滿者伯夷國先是不聽從他的命令,堅決要佔領三佛齊,後來在他南巡到廣州時還有人暗害他,讓他差點兒丟了性命。雖然後來經過查證,以及這次朱高煦攻陷苦橘城後發現的滿者伯夷國內秘密檔案,此事與兩任國君威格拉瑪瓦爾達拿、威拉布彌都沒有關係,但也不會讓允熥對滿者伯夷國的印象變得正面。允熥恨不得這一國的王族與參與巫蠱案的官員全家死光。實際上,他就打算擬一道密旨,讓朱高煦找理由處死涉及巫蠱案的官員。
但王族是不能死光的,允熥這次也絕對不能將爪哇島變成下一個分封的藩王封地,至少現在不能。
第一,就是因爲朱高煦這次出兵的理由。朱高煦以匡扶正統、弔民伐罪爲藉口出兵,可打到最後卻要滅亡滿者伯夷國,不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很難辯駁符合禮儀。禮儀不僅是大明與周邊國家維持關係的規則,更是大明國內約束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的規矩,若是能夠輕易違反,現在看來對大明、對宗室有好處,但長遠來看可就未必了。對外的禮儀皇帝和藩王能夠隨意破壞,將來遲早有人會以此爲藉口破壞對內的禮儀。
而且在整個大明南方,允熥已經先後冊封了六位藩王,其中南洋周圍五個,另外一個是封在大理以西的岷王。雖然這些藩王得到封地看起來都是名正言順,但也惹得大明周邊的番國驚疑不定,害怕自己的國家也變成大明下一個目標,對大明的進貢是越來越勤了,但對於大明的提防也越來越重了,積極從大明引進先進的軍事技術與制度,增加對軍隊的重視,防止自己看起來很容易攻打變成下一個目標。畢竟與周圍的國家打仗風險總是可控的,亡國也不會是一朝一夕之事;但被大明選中作爲目標,亡國可就在旦夕之間。允熥多次對番國使者說大明絕不會攻打恭順且並未違背禮儀的國家,好不容易忽悠住了幾個國家,可這時朱高煦忽然來這一手,他要是答應可就前功盡棄了。爲了維持禮儀的地位,他只能駁回朱高煦與曹徹的奏摺。
當然,允熥還有別的考量。開拓南洋,最主要的目標是什麼?一是給大明百姓尋找一個遷徙的地方,緩解未來必定發生的國內人口壓力,二是促進商業發展,促使財富向大明聚集,爲量變引起質變做積累。給藩王們找一個封地只是次要目標,反正已經發現了漢洲大陸,藩王可以通通扔過去。
而達到這兩點主要目標,未必一定要分封藩王。因爲漢人比南洋各族人民都更勤勞,也不會有人控訴‘工作都被中國人搶走了’,所以各國對漢人移民都來者不拒,許多國家的漢人數目與比例都不低,早在蒙元時期就已經成爲所在國僅次於國君出身的主體民族的第二大民族;反而這幾年由於大明陸續在南洋加封藩王,各國對漢人提高了警惕,迫害是不敢的,但限制、排擠漢人是有的,尤其商人做買賣受到的限制較多,財富向大明聚集的速度減緩。而且各番國做的都合理合法,誰也挑不出什麼毛病。當手段已經影響最終目的的時候,就應該變化手段了。
第三,則是出於對爪哇島這個地方的考量。爪哇島是南洋最富庶的島嶼,也是人口最多島嶼,島上宗教勢力很大,世家大族的勢力也很大,別看朱高煦好像很容易就覆滅了滿者伯夷國,但寺廟與世族真的聯合起來反對,僅憑朱高煦這點實力是鎮壓不下去的,更不必說剛剛就封的藩王。現在他們之所以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在觀察大明下一步的舉動。分封的藩王想要統治穩當,就必須維護他們的利益,尤其是宗教勢力的利益。
但問題在於,此時爪哇島上第一大宗教勢力是婆羅門教,第二大是天方教。婆羅門教對允熥來說屬於可以合作,但絕對不能倚靠,更不能真得信了的宗教,天方教則是必須除之而後快的。如果分封過去的藩王聽從允熥的命令,則統治不可能穩當;如果爲了統治穩當維護這兩個宗教的利益甚至信奉,那結果更壞!
其四,就是允熥的私仇了。允熥對於當初的巫蠱案一直耿耿於懷,對於所有參與此事的人都想處死,尤其施展巫術之人來自天方教,就更要殺。可如果加封一個藩王至爪哇島,假設他政治手腕非常高超,聯合婆羅門教穩固了統治,未必會對天方教徒下殺手,畢竟每個統治者都認爲人力資源是寶貴的資源,不會隨意浪費,自己當初剷除天方教徒也是秘密行事,分封的藩王很可能由於認識不到天方教徒的危害,也對於給允熥報私仇沒什麼動力,只是重重處置他們,而不斬草除根,他們就還有春風吹又生的可能。爲了報私仇,爲了剷除天方教,至少暫時也不能加封藩王。
總結來說,就是出於維護規矩的考慮,出於長遠利益的考慮,出於保證主要目標完成的考慮,出於宗教的考慮,不能,至少暫時不能加封藩王到爪哇島。至於將來,等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藉口,等主要目標完成,等……,這些條件都齊備了,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處置。
這些內容化作文字有很多,但在允熥腦海中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練子寧還在疑惑,允熥就已經回過神來,又對他說道:“既然朕宣了你入宮,這道聖旨也就由你代爲草擬吧。”
“大概意思是,其一,由威拉布彌之子希達繼承滿者伯夷國國君之位,但由於其國此戰殘破,軍隊十不存一,暫由大明藩國之兵駐守,保護滿者伯夷國與其百姓;其二,年後派一名大臣巡撫南洋,主巡爪哇島,將所見到之事稟報給朕。另外,在聖旨中要寫明,大明絕對不會分封藩王於爪哇島。這道聖旨年前就要發出,務必讓在京的所有番國使者知曉。”允熥雖然已經決定不會加封藩王,但到底如何處置還沒有想好,所以先將必須要安排下的事情安排好,具體的等明年再說。
“是,陛下。”練子寧又答應道。
允熥與他說了這一會兒話,時候已經到了午時。允熥命小宦官收拾東西,又對練子寧笑道:“練卿,馬上就要過年了,練卿家裡可已經做好了過年的準備?”
“陛下,臣家裡男主外女主內,家事都是夫人操持,臣並不知曉。不過這麼多年臣之妻做事也從沒有過大紕漏,過年更是從無遺漏,應當已經做好了準備。”練子寧也笑着回答。
“這可不好。雖然男主外女主內乃是正理,但對於家事也不能毫不關心。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麼。”允熥道。
“陛下所言有理,臣回去後就關心家事。”練子寧又笑道。
“朕可不是在插手愛卿的家事,若是愛卿的夫人問起,可不要將朕供出來,以免她埋怨朕。”允熥和他開玩笑道。
練子寧賠笑幾句,提出告辭。允熥過年這段時候從來不會留大臣在宮裡用膳,已經到了午時他也該告辭了。
“愛卿退下吧。”
“是,陛下。”練子寧行禮退下。
“已經午時了,該用膳了。”見練子寧離去,允熥看了一眼沙漏,見已經到了午時,這樣說了一句,吩咐小宦官道:“你,去吩咐御膳房,今日中午朕的膳食送到坤寧宮。另外,再多準備一份。”
“多準備的這一份是給朝鮮世子朱褆的,所以今日午時的膳食要準備一兩道朝鮮風味的菜。”
“這,陛下,您要在坤寧宮招待朝鮮世子?”小宦官聽到允熥的吩咐,不敢相信的反問一句。坤寧宮是內宮所在,甚至可以說是內宮核心,從前從來沒有外臣曾經來到過這個宮殿,即使皇后召見孃家兄弟,不得到允熥的允許也不能讓他們來到這裡;可允熥卻要在坤寧宮招待朱褆!
“不在坤寧宮招待他,如何顯得朕把他當做親侄兒一般?“允熥自言自語了一句,隨即厲聲吩咐:”還不快去!你想抗旨不成!”
“是,陛下。”小宦官不敢抗旨,連忙答應一聲向御膳房跑去。這道命令也迅速傳遍了整個皇宮:“陛下在坤寧宮招待朝鮮國世子了!”
……
……
“見過世叔。”在坤寧宮的門前,朱褆行禮道。
“爹!/。”文垣等人也以不同的聲調說道。
“好,都好。”允熥笑了笑,順手摸了摸朱褆的腦袋,笑道:“適才與你世弟聊得如何?”
“郎君讀書甚多,大明圖書也遠比我朝鮮小國要多,侄兒從郎君這裡聽到了許多從未聽過的事情,真是大開眼界。”朱褆笑着說道。雖然他因年紀小又被允熥一通忽悠,這兩日一直稱呼他爲世叔,但總算腦袋沒被門夾過,他勉強可以稱呼允熥爲世叔,但絕對不能稱呼文垣、文圻等人爲世弟;這與年紀比允熥小的允熞、昀芷可以稱呼他爲皇兄或兄長,年紀比他大的允炆不能稱呼他爲弟弟是一樣的。因伺候太子的下人稱呼他爲郎君,他也就稱呼爲郎君。
“侄兒的三弟年紀比侄兒小三歲,也喜好讀書整日在書齋中苦讀,有些類似郎君,但也不曾讀過這麼多書。”朱褆繼續說道。
“你弟弟?可是叫做朱裪?”文垣正要出言謙虛幾句,忽然聽允熥問道。
“是,世叔。”
‘朱裪,原本應當叫做李裪,這個名字似乎略有些熟悉,莫非他在歷史上做出了十分了不得事情?’允熥皺着眉頭想着。朝鮮完全沒有影響大明歷史走向的實力,也不會是他回憶歷史記在本上的重點,時間又過去這麼久,即使前世他曾經瞭解過朝鮮開國初年的歷史也早忘光了,還能對這個名字有印象,說明他一定做出了不小的事情。
“比你小三歲,那就是比文垣大一歲了。他十分喜好讀書?”允熥出言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