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你走後,未曾提起,從未忘記。
——慎一郎
我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哭泣,緩緩睜開眼睛,發現小小的孫女透正跪在我面前哭泣。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竟然浮在半空中,而躺在地上那個閉着眼睛神情安詳的老人,與我一模一樣。
啊,突然我意識到,原來我……已經死了。
是啊,近來我的確是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如今面臨這樣的現狀,我倒是也不驚訝,只是可憐了我這個伶俐的孫女了。
留戀的看了看透,又看了看四周,眼前熟悉至極的擺設卻在提醒着我:我已經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
看到牀頭擺放着的一堆高高的典籍,我不知該做何感想。
或許因爲祖上是陰陽師的緣故,我向來很喜歡閱讀那些與妖怪有關的書籍,家裡有個極大的倉庫,我常常因爲在那裡看先輩們留下的書而忘記時間。我想要成爲一個像祖上一樣厲害的陰陽師。
然而很可惜,我似乎沒有這個天賦,因爲我並不能看見妖怪。
如果沒有那個人的出現,我大概就會這麼放棄了吧!
轉頭看到我屋子裡的那扇窗戶,我突然就想起了她第一次出現時的模樣。
那時,她出現在我面前,毫無徵兆,就像她日後離開時那樣。
櫻花的香味在空中飄散,她隨着香甜的微風一起,出現在我窗邊。微風吹起她純白衣裙,幾片櫻花瓣落入她發間。
她漂亮光澤的微卷長髮,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嘴角噙着的若隱若現的笑容,她時而狡黠時而溫柔的眼神……
幾十年間,家中有過幾次大改動,可這扇窗戶,我卻一直執拗的要求保持原樣。
或許哪一天,她會再一次突然出現在窗邊,微笑的看着我。
難道是因爲自己已經死了的緣故嗎?我竟然久違的,想起了那個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的人。
我原本以爲,我永遠都不會再記得她,永遠都不會再想念她,然而,此刻我卻悲涼的發現,不管我再怎麼不去回想,那個人早就已深深的烙印在了我心裡。
她離開後,我找遍了八原每一寸土地,翻過了無數的山,去了許多的森林,然而她卻像沒有出現過一樣,無人知道她的下落。
那時候我曾想,若是我也能看到妖怪,也能和妖怪交談就好了,或許那樣,我就能打聽到她的下落。
然而我不能……
她是我幻想出來的存在嗎?
我也曾這般想過……
靈魂似乎漂浮起來,我從那扇窗口飛出,停留在了院子裡。
院子中間有一棵極大的櫻花樹,每到春天,便會開出滿樹滿樹嬌豔的櫻花來。
常夏她,喜歡靠着這顆櫻花樹,微笑着注視我,時而刮過一陣風,吹落櫻花如雪,我遙遙看着她,卻害怕她會突然離去。
有時她會走過來輕聲和我說話,笑着告訴我身邊的妖怪們又做了怎樣奇怪好笑的事情。妖怪們常常會藉着我看不到它們這一點而捉弄我,起初常夏還會呵斥那些小妖怪們,後來卻是也加入它們中去,在這偌大的屋子裡設下許多的陷進等我來上鉤。
意識到上當受騙的我卻從來都沒有生氣,一看到她巧笑的一樣子,還有什麼可生氣的。
但自從常夏莫名消失之後,我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都被抽空了一般。
後來,家裡父母爲了找了一門親,女方是個溫婉和善的女子,我與她結婚後,相互扶持,生活美滿,然而午夜夢迴,卻總是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麼。
妻子是個極好的女子,我整日埋頭研究那些典籍,家中大小事務都交由她來打理,她總是做得井井有條,我總覺得欠了她。
因爲操勞過度,她早我許多年便離世了。
當我進入書房時,偶然看到妻爲我整理出的許多舊式筆記典籍,不禁想到她殘留之際,卻仍未怨我恨我,半分都無。
我太過沉湎於過去,卻忽視了眼前該珍惜的幸福。
有個人在我心底,我以爲只要我不再提起,她就不存在。然而我卻忘記了,越是故意遺忘,越是遺忘不了。
所以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我仍會回想起那時常夏的一顰一笑,她在我心中,永遠都不會老。
天色漸晚,多軌宅裡卻是燈火通明,吵鬧聲此起彼伏,我暗自笑了笑,難得這麼忙,就讓他們忙去吧。
我悄悄飄到了“我”身邊,竟意外的看到了有幾個奇怪的生物圍在我身體周圍。
有生物注意到了“我”的存在,高聲叫起來,引得周圍的奇怪生物都聚了過來,我擔心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卻發現周圍的人全都無動於衷。
“爲什麼會有兩個慎一郎?”
“慎一郎,你能看見我們了?”
……
小妖怪們嘰嘰喳喳語無倫次的說着,我卻總算聽明白了,原本這些小傢伙,就是常夏口中描述的一直待在我周圍的小妖怪們啊。
謝謝你們,一直以來都陪着我,即使我看不到你們。
小妖怪們似乎並不能理解“死亡”的意思,我廢了好大一番口舌,才總算是解釋清楚了。
“這樣啊,原來慎一郎你死了啊!”
“你要走了嗎?像常夏那樣永遠都不回來了嗎?”
“慎一郎不要走,你現在也能看見我們了,不走不是更好!”
我突然聞到空氣中散發出一股香味來,跪在地上一直哭泣的透好奇的擡起了頭。
看到她哭腫了的雙眼,我輕輕嘆了一口氣,上前抱住了她。
“對不起,透,爺爺不能再陪着你了。”
想起彌留之際時,我似乎曾恍惚見到黑髮白裙的常夏,是她回來了嗎?
我轉身出了宅子,我總有一種預感,我會遇見她。
在黑暗的路上不知走了多久,我好像聽到天空中傳來聲響,下意識的擡頭看,便見到夜空中綻放出許多閃亮的花朵來。
“是,煙花?”
好漂亮的煙花,我不自覺停住了腳步,微笑看着。
妻子以前也很喜歡煙花呢!每次到了煙花大會,總會拉着我一起去。
她走了之後,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見過煙花了。
回想起和妻子在一起的種種,我感到更加的內疚與慚愧。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有談話聲傳來。注意到在前方有幾個人正在走進,一點微弱的燈光搖搖晃晃。
本來想着要避讓的我突然想起,人類似乎是看不到我現在的樣子的。
我有點惡作劇的想法站在路中間,想體驗一回做鬼的真正感受。
來人越走越近,燈光也越來越近,我隱約能聽出那是一個女子和兩個男子的聲音。好像是在開心的聊着煙花的事。
那人走進,燈光卻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我錯愕擡頭,那人似乎也是一臉的震驚。
她仍是我記憶中的那副模樣,年輕漂亮,眼睛似乎閃閃發光。一頭微卷的黑色長髮盤成髻,一襲淡雅的長裙。
她看着我,朱脣輕啓,念出了我的名字:“慎一郎?”
沒有櫻花,空氣中也沒有飄散着的淡淡清香,她就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毫無防備。
她身邊有個瘦弱的年輕人突然出聲道:“常夏,他是……”
我轉頭看他,卻也是一愣:“玲子?不,你不是玲子,你和玲子是什麼關係?”
“你認識玲子奶奶?”
“奶奶?”我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慎一郎,他是玲子的孫子,叫夏目貴志,也是你孫女透的同學。玲子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常夏看了看那個長相酷似玲子的年輕人,輕輕說道。
“啊,原來已經過了那麼多年了。”我一不小心,竟來到了未來。
常夏身邊有個藍髮藍眸的年輕人突然說道:“我們先走吧,讓常夏和他好好聊一聊。”
貴志聽了這話什麼也沒說,向我禮貌地點了點頭,隨即離開了。我注意到男孩肩上扶着的貓咪,它似乎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常夏,我們在前面等你,你不必着急。”藍髮的少年微笑着說。
常夏笑着點了點頭。
那個藍髮藍眸,似乎也不是人類。
常夏身邊,還是聚集着這樣的存在啊!
“常夏,你一點都沒有變,我卻是變老了。”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你常常掛在嘴邊的清秀少年了。
“你現在就是那個我記憶中的少年啊!”常夏說着拉過我的手,自然無比,指着沒有一絲皺紋,光滑的手說,“看,你仍然年輕。”
我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我竟回到了當年初遇時的模樣。
我不知這是怎麼回事,但我無比開心。
世事多變,然我們重逢,人事依舊。
“常夏,你是出現過的吧,在我的生命力。”
“嗯,出現過的。真實出現過的。”
“那就好……”
“你,不問我爲什麼不告而別嗎?”
我沉默了,不是不問,而是不知該怎麼問。
過去了幾十年,我縱有再多的不解,也隨着時間而漸漸消散了。
這個女子,對我而言有着不一樣的意義,她讓我相信世上是有妖怪的存在,她讓我能夠把自己的夢想堅持下去,她還給了我一段畢生難忘的歲月,這就夠了。
她代表的,是我最美好的時光。
正是因爲這段時光離開的突然而意外,我才能讓它一直保持最美好的狀態。
“已經不重要了,我見到你了,不是嗎?”
常夏漂亮的大眼睛突然有了點點淚花,嘴角卻還是微微翹起:“慎一郎,我回來了!”
不管是她回來了,亦或是我穿越了時空找到了她,這都不重要了。
她,現在,此刻,在我眼前。
“我教你的陰陽術有好好記得嗎?你身邊總會有奇怪的東西聚集,要記得照顧好自己啊!”
“嗯,都記得呢!”
我還斷斷續續的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了,只看到常夏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直落着,我想要幫她擦拭眼淚,擡手卻看到自己的手竟變成了透明。
啊啊,原來我要離開了。
“不要哭了,常夏。你笑起來更好看。”
迷迷糊糊的,我似乎來到了一條河邊,幽暗深沉的河水陰暗的流着,周圍都是陌生的面孔。
河邊站着一個穿着和服面容和善的女人,她站在污穢的河邊,像一朵白蓮。
我看到她時,走了過去,她對我微微笑着,說道:“夫君,你來了。”
她的笑容總有一種魔力,我不禁安心下來,輕輕拉過她的手:“讓你久等了。我們,走吧。”
我牽着妻的手,她溫和而羞澀的笑着。
來世,我定會將這一世欠你的加倍奉還。
她在我心裡,你卻刻在了我的骨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