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幸福】
他覺得自己一直在虛浮的空間裡飄蕩着。
像是仰面浮在湖面上，失去了重力，渾身冰冷, 無法動作, 腦海裡卻清醒無比。
他是誰……？
……是誰呢……爲什麼腦子裡一片混亂, 連自己是誰, 爲什麼而存在都忘記了呢？
或許, 他是故意要忘記的吧……
從被捨棄的那一刻，從被侵襲的那一刻，從他……
愛上誰的那一刻。
就故意忘記了自己是誰。
所以……
他是八岐丸。
他是素盞。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他逐漸感到溫暖，僵硬的身體也漸漸恢復了知覺, 溫柔的風吹在臉上, 十分舒服, 也讓人感到安心。
讓人……感到安心？
他閉着眼睛笑了笑，只是勉強抿了抿脣, 嘲笑着自己的奢望。
他怎麼能算是人呢，從理論上說，他只不過是一把刀，從現實上說，他現在還是一把斷刃的刀。
廢物而已。
“……醒了嗎？”
陌生而熟悉的聲音讓他回過神, 覺得陌生是因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這個柔和低沉的嗓音了, 而覺得熟悉, 則是因爲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長, 可能從出生開始……不, 或者更早，他們就認識了吧。
“醒了嗎……八岐丸？”
詢問再度響起, 這回，他不僅聽到了聲音，甚至感覺到對方已經俯下.身子，仔細端詳着自己，長髮落在臉頰和頸間，有些癢癢的。
“……啊……”懶懶的迴應了一聲，卻不想再多言了。
身旁傳來窸窸窣窣的細小聲音，是衣服摩擦着草地發出的，陽光被擋住了一部分，迫使他睜開了眼睛，看着與自己眸子一樣湛藍的天空，微微嘆了口氣，“……爲什麼要把我帶到這裡。”
對方避而不答，只是看着前方，一字一頓的問道，“你，到底是誰呢？”
眨了眨眼睛，他笑出了聲，“是啊……我，到底是誰呢？”
是八岐丸？
是素盞？
到底是誰呢……
“爲了留在她的身邊……不，爲了讓她活下來，你這樣的選擇，真的對嗎？”
“……不知道呢，紅姬……”他微微轉頭，目光落在身旁年輕男子的身上，灰色的碎髮下是鮮紅的髮尾，兩色的頭髮即使在斬魄刀中也是少見的，面容俊美秀氣，溫和宛然，正如他本身一樣，是一把美麗而修長的刀。
浦原喜助的斬魄刀。
而他，曾經是八神出雲的斬魄刀，八岐丸。
爲了保住八神的性命，他義無反顧的自願被吞噬，成爲素盞，不擇手段的尋求合適的容器，到最後……
還是失敗了。
八岐丸和素盞，有什麼區別呢？
不，沒有區別，八岐丸就是素盞，素盞也是八岐丸，他們只遵從了自己的意志，爲了那個世界中唯一的神，八神出雲。
“其實……我更喜歡素盞這個名字呢……”擡手將紅姬那鮮紅的長髮繞在指尖上，感受着那柔滑順從的髮絲，像是絲綢一樣，素盞挑起脣角，微微嘆道。
“……可我更喜歡八岐丸。”紅姬轉頭，輕易將自己的頭髮從他指尖抽離，打斷了他的話，“你應該醒悟了，斬魄刀是不應該愛上主人的，我們只是武器，是應求死神意志而出現的靈壓，僅此而已。”
“大概吧……就像你說的那樣，”素盞撐起身體坐了起來，眼前的視野變得開闊，他們坐在一個山坡的草地上，可以俯視腳下的風景，藍天白雲，湛藍的湖水，一切都顯得那麼美好而平靜。
也顯得那麼寂寞和冷清。
這是斬魄刀的世界，每一把斬魄刀都擁有自己獨特的空間，除了主人，斬魄刀之間也可以偶爾串
門，不過卻很少有刀樂於這麼做。
對刀來說，這個空間是聯繫自己與主人心靈唯一的聖地，沒有人願意與其他人分享，即使刀與刀之間的關係再好，也不會彼此逾越。
大概，是長久以來，約定俗成的事情吧。
看着眼前的景色，素盞揉了揉黑髮，沒轍的嘆了口氣，“你不應該把自己的空間與我聯繫在一
起，這畢竟是你和浦原……”
“如果不這樣，你就真的消失了，你懂嗎？”紅姬冷淡的打斷了他的話，並沒有回頭正視他。
“……浦原那傢伙，把你寵的太過分了吧……”除了這樣說，素盞實在想不出更多的措辭來形容他的任性，或許在他認識的斬魄刀裡，紅姬是最被主人看做是人……也最像人類的傢伙了吧。
“他知道的，你的心思，”紅姬這纔回頭，看向他的側臉，淡淡的開口，“否則，你早就真的消失了，要知道我們是與主人同生共死的存在，既然脫離了那個靈壓，沒有浦原，你根本活不下去。”
“我沒想獨活，”素盞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草地上，事不關己的道，“從被你折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不會活下去……不，是無法獨自活下去了。”
他仍舊記得自己是如何在八神的希望下變得脆弱，甚至讓紅姬將自己的刀身整個切斷的。
只要是八神希望的事情，他都會做，除了讓她死去。
可刀的意志，仍舊敵不過主人。
他眼睜睜的看着浦原揮舞着紅姬，將自己斬斷，然後沒入了八神的身體，鮮紅的血噴出來，染紅了自己的斷刃，也讓浦原震驚的瞪大了雙目。
能死在自己最愛的人手中，八神大概是幸福的吧。
素盞理解不了，死神的愛情，人類的愛情，他唯一知道的是，看着八神緩緩合上眼睛，心中噴涌而出的恨，完全佔據了他的意識。
爲什麼不能保護她？
爲什麼要選擇死去？
她明明說過，會一直陪着他，不會爲任何人犧牲自己，可是爲了浦原，爲了同伴，她還是捨棄了自己，選擇一同消失。
沒有了八神，八岐丸也就不存在了。
於是，他感受到了虛的力量，像是暴風雨一樣猛然涌入了身體裡。
是啊，那隻虛，似乎也很喜歡八神呢。
所以，爲什麼不相互利用呢。
吞噬我吧，吞噬了我，八岐丸就是素盞，素盞也是八岐丸，這樣，就有力量保護她了。
心底的叫囂，竟然成爲了事實。
這是他所選擇的路，從一開始，註定悲傷結尾。
再多的容器也不是她，再多的靈壓也不會復活她，於是他只能寂寞的在湖邊等，等到綠地化爲了沙漠，等到樹叢變爲了石英。
等到最後，到底是誰吞噬了誰，也無法分辨了。
“你真的要丟下我，獨自消失嗎？”紅姬的聲音裡滿是悲傷。
浦原與八神是一起找到斬魄刀的，有意識的時候，紅姬看到的第一個人，並不是浦原，而是與他一樣正在孕育中的八岐丸。
他很美，黑色的長髮，湛藍色的眸子，還有那象徵水流之力的藍色和服，就如同浩瀚的湖泊，可以抵擋一切，亦可以吞噬一切。
八岐丸是爲八神而生的，縱使知道這個定律，紅姬還是很喜歡八岐丸。
主人約會的時候，他就去八岐丸的世界串門，主人拔劍的時候，他就與八岐丸並肩作戰，主人休息了，他也拉着八岐丸躺在自家的草地上，看着月朗星稀，看着陽光明媚。
像是同生共死的戰友，像是親密無間的愛人。
紅姬理解他對八神的愛，或許每一把斬魄刀都曾經愛慕過自己的主人，當自己的力量被主人發揮到最佳狀態的時候，被需要的滿足感就會填滿整個空虛的心，那種幸福，無法言喻。
可是刀是不可能與死神結合的。
當然，刀也不可能和刀在一起。
他們，從來就不可能得到想要的愛。
如果沒有感情……該有多好……
如果只是武器……該有多好……
如果毫無思想……
該有多好……
如果……
沒有遇到你……
那該有多好……
“抱歉呢，紅姬，我好像……還是沒辦法忘記她呢……”看着低垂着頭，將表情埋在髮絲裡的紅姬，素盞歉意的開口，“第一個……愛我的人呢……”
她那麼珍惜他。
每天回到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養護的物品來進行保養，明明斬魄刀是不需要任何保養的，什麼擦上足夠的保養油，慢慢的用宣紙去除，然後用粉球拍撒上保養粉，一步一步，擦掉，抹上，再擦掉，再抹上，弄得他覺得自己癢癢的，像是全身都被騷擾了一樣。
他是斬魄刀啊，根本沒必要像對待普通刀具那麼小心翼翼。
再怎麼有感情，再怎麼有思想，再怎麼有性格，也改變不了是殺人兇器的事實。
可是，八神卻反駁了。
她說，你就是我的靈魂啊，我們是同伴。
太善良了，會容易受到傷害的啊。
她對受傷的大虛露出了溫柔的笑，她詢問它要不要幫忙，然後……
輕易的被襲擊了。
以身犯險，想要捕獲瓦史託德級別的大虛，最後卻落得被拋棄的下場。
這明明就是瀞靈庭的命令，爲什麼中央四十六室卻要拋棄她！
所以……他乾脆……與虛一起保護她……
所以……
八岐丸毫不猶豫的捨棄了自己。
成爲素盞。
****
他又沉睡了。
只不過這次，是睡在溫暖的草地上。
紅姬的眸子裡露出了憐惜，輕輕俯下.身，在他的額頭上印了個吻，然後離開了這裡。
閉上眼睛，他讓自己實體化，出現在房間裡。
“……嗯……？紅姬……？有什麼事嗎……？”浦原暗啞的聲音有些遲疑，他疑惑的睜開了眼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向窗外。
一輪明月正懸空而掛，漫天繁星熠熠生輝。
今晚，是個好天氣呢。
“……很抱歉，吵醒你了……”紅姬縮了縮身子，原本就垂着的頭顯得更低了，他幾乎要把頭磕在浦原的被褥上了。
“唉……果然不行嗎？”浦原坐了起來，看着身邊肩膀微微顫抖的紅姬，伸手安撫的摸了摸他的長髮，“雖然我同意讓你根據石田君的靈壓將八岐丸救了回來，不過以他的個性，還是不願意等
待下一個主人吧？”
或者說，擁有了下一個主人的八岐丸，也不再是八岐丸了吧。
“……拜託你……讓他留下來……不會浪費你過多靈力的……求求你了……”紅姬顫抖的聲音泄露了他的脆弱，再怎麼狠心，他始終無法看着八岐丸消失，他是素盞也好，是八岐丸也罷，始終是……
是他喜歡的人。
定定的看着生死與共的同伴，浦原張了張嘴，卻沒辦法駁回他的請求。
從來沒看過紅姬如此低聲下氣的祈求過。
紅姬是他的刀，骨子裡，性格里，多少也有他的影子，平日裡安靜沉穩，孤高自負，那麼強的自
尊心，卻爲了八岐丸而捨棄了嗎……
或許有時候，那看不見的自尊心，只是一道無聊的障礙而已。
浦原沉默了多久，紅姬就那樣祈求了多久。
最終，還是無法拒絕呢。
“我知道了……就讓他留在你那裡吧，”浦原抿脣笑了笑，溫和的伸手再度摸了摸他的長髮，繞過耳廓，將垂下的髮絲掖在耳後，順勢搭在肩膀上，“我明白你的心情，所以不需要這樣，紅姬。”
“喜助……”紅姬驚喜的瞪大眼睛，眸子像是被月光給照亮一樣，折射着熠熠光芒。
……果然還是沒長大啊……或許真的像八岐丸說的那樣，太寵他了……
沒辦法啊，看到出雲那樣在乎着八岐丸，不知不覺竟然也被潛移默化了呢。
“沒關係的，這裡畢竟已經是現世了，我不需要戰鬥，靈力再多也無處使用了，如果能讓八岐丸留下，也不失爲一個好用處呢，”浦原笑呵呵的安慰着紅姬，聳了聳肩膀，“再說，我也不想看到自己的斬魄刀哭泣啊……”
“哎？我……我並沒有……”紅姬下意識的擦着眼眶下方，淡淡的溼意讓他抿脣不語，“……很
抱歉……”
“但是，這樣真的好嗎，他不知道會沉睡多久呢……”浦原無奈的嘆了口氣，雖然他可以讓八岐丸寄宿在紅姬那裡，但卻沒辦法控制八岐丸的行動，畢竟那並不是他的刀，是他利用僅存的出雲的靈壓所保留下來的……
一種精神嗎……？
或許，也不是那樣吧。
“嗯，這樣就足夠了……”紅姬點了點頭，看着夜空中的月亮，露出了滿足的微笑，“足夠了……”
他相信，八岐丸不是脆弱的刀，總有一天，他會醒過來的。
會明白，放棄也是一種成全。
一種愛的方式。
就像是，出雲放棄了浦原，卻沒有失去他的愛一樣。
就像是，自己放棄了八岐丸，卻願意默默看着素盞一樣。
到那時候……
大概，就會覺得幸福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