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二日,天氣大雨。
斗大的雨滴順着不時吹過來的強風劇烈拍打窗戶。
這時尤吉歐停下擦劍的手,開始望着纔剛下完課索魯斯就已經漸漸失去光芒的陰暗天空。
層層相連的黑雲就像生物般蠕動,縫隙當中還能看見紫色閃電劃破天際。
在盧利特村的時候,村民最痛恨春天的暴風雨把剛撒下去的小麥種子沖走,所以當還是小孩子的愛麗絲成功使出預測天氣的神聖術時,全村子的人幾乎就跟辦祭典時一樣興奮不已。
只不過,能夠享受這種恩惠的時間也只有短短的兩年而已。
自從自己在學院裡學習神聖術之後,尤吉歐才更加感受到愛麗絲的天分究竟有多驚人。
能夠對天候與地形等自然現象產生影響的,通常都是術式長達百行以上的高級神聖術,尤吉歐到現在都還沒辦法預測出明天究竟是晴天或者下雨。
如果是能在一個禮拜前就預測出有暴風雨的愛麗絲,現在應該早就已經學會操縱天候的神聖術了吧。
如果是這樣,現在的暴風雨可能就是愛麗絲在對遲遲不來接自己的尤吉歐發脾氣吧——
“呼——”將綿綿不絕的想念隨着氣息一併吐出來後,馬上用沾了油的皮革仔細地擦拭蒙上一層霧氣的藍色刀身。
雖然每個禮拜一定會擦拭一次【藍薔薇之劍】,但自從進入學院就讀之後,也只有這個時候纔會讓它出鞘。
尤吉歐每天練習使用的都是木劍,而且爲了追求公平性,檢定比賽也規定只能使用性能完全相同的劍。
和屬於神器範疇的藍薔薇之劍比起來,學院制式劍就顯得相當輕,全力揮動時甚至會有種刀身快要整個飛出去的不安感。
但就算是這樣,也不能隨便使用這把一擊就能將便宜鐵劍粉碎的神器。
能夠承受這把劍全力一擊的,大概就只有那個了吧,尤吉歐邊這麼想邊擡起頭來。
他的夥伴這時正坐在對面長椅子上,而尤吉歐的視線就看向他正在擦拭的那把黑色長劍。
基家斯西達是在盧利特南方森林聳立了三百年以上的【惡魔杉樹】。
切下它最頂端的部分,然後辛苦地把重如鐵塊般的樹枝。
——帶到央都來,交給卡利塔老人的舊識薩多雷金屬工匠。
接着工匠在經過一年後才把樹枝刨削成劍的形狀。
個性相當固執的薩多雷師父雖然繃着臉說出“害我用了三塊能使用十年的黑煉巖磨刀石”,但完成這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工作後,他也沒有向桐人收取費用。
完成的黑劍已經纏繞着看不出原本是樹枝的深邃光澤。
兩個半月前,桐人就是用這把劍和渦羅·利邦提比賽並且漂亮地跟他打成平手。不過之後也只能將它收在黑色皮革劍鞘當中,只有在擦拭時纔會接觸到它。
這時尤吉歐忽然有了“說不定我們在學期間已經沒機會使用這兩口劍”的想法。
除了不能在學院內的正式比賽當中使用之外,也很難想象和會用它與其他學生進行“使用私人真劍”的個人比賽。
也就是說,想要握着藍薔薇之劍戰鬥,就一定得被選爲今年度的學院代表劍士,然後參加帝國劍武大會才行。
雖說這本來就是尤吉歐的目標,但忽然就要在這樣的大舞臺,而且還是先擊勝負的比賽當中揮動這麼沉重的劍,多少還是會讓人覺得有點不安。
自己的對手應該不是學生,而是帝立騎士團或者各流派真正的高手,這也就表示對方手裡應該也會拿着相當高級的劍纔對。
雖然是一擊決勝負,但要害受到痛擊的話,就算不至於喪命,也有可能會變成得休養一、兩個月才能完全恢復的重大傷害。
事實上,成爲去年度學院代表的渦羅·利邦提和索爾緹莉娜學姐兩個人就都敗給了騎士團代表。
當時鞭子被砍掉、劍被打飛的莉娜學姐已經算是相當幸運,因爲渦羅連左肩的骨頭都被打碎了。
一般神聖術的治療雖然能夠癒合傷口讓天命不再減少,但沒有辦法連骨頭都全部復原,所以渦羅現在應該還在療養當中。
根據本校舍每週會貼在公告欄一次的報紙,那名騎士團代表劍士是出身於貴族中的名門,一等爵士家的威魯茲布魯克家族。
報紙裡還寫着繼劍武大會之後,他也在四月舉行的【四帝國統一大會】裡漂亮地取得優勝,最後獲得被招待進入公理教會聖庭,據說,成爲了新的整合騎士。
碰上了擁有如此實力的對手,也難怪莉娜學姐他們會在比賽當中落敗了——但尤吉歐卻有面對什麼樣的豪傑都得獲勝的理由。
他一定得在明年的統一大會當中,繼今年的諾蘭卡魯斯北帝國代表之後取得優勝,然後穿過中央聖堂的大門。
——到時候就拜託你了,要助我一臂之力啊。
在心中這麼說道的尤吉歐將愛劍連劍尖都擦亮之後便擡起頭來,這時桐人也咻一聲從折成兩半的沾油皮革當中抽出自己的劍。
尤吉歐看着油燈照耀下漆黑閃亮的劍身,一會兒後便開口說道:“桐人啊……”
“嗯?”
“你究竟幫這把劍取名字了沒啊?”
自從這把劍完成之後,尤吉歐已經是第四次問這個問題了,但桐人這時還是說出同樣的答案:“啊……還沒有……”
“快點決定一下嘛。老是被人用【黑色傢伙】來稱呼,劍也太可憐了吧。”
“嗯……我不擅長取名字啦……不過等以後我們成爲了整合騎士,遇到了零,倒是可以讓他幫忙取個名字,那傢伙取名字有一手……”
正當尤吉歐想繼續對隨便找藉口的桐人抱怨時,夥伴忽然把手擡到他眼前,讓他只能不斷眨眼晴。
“怎、怎麼啦?”
“現在響的是四點半的鐘聲吧。”
“咦……” 豎起耳朵之後,確實能聽見斷斷續續的鐘聲夾雜在狂風當中。
“真的耶,已經這麼晚了嗎?都沒聽見四點的鐘聲呢。”
看了一下失去陽光的窗外後尤吉歐便這麼低聲說道,結果桐人忽然露出嚴肅的表情並呢喃說道:“羅妮耶她們怎麼還沒來呢。”
尤吉歐這才驚訝得屏住了呼吸。話說回來,緹潔與羅妮耶成爲隨侍劍士後,一定都會在四點鐘聲響前就來到這裡打掃房間。
尤吉歐將慢慢涌上喉嚨的不安感覺壓了冋去,接着輕輕聳了聳肩。 “唉呀,現在風大雨大啊。可能是在等雨停吧?何況院規裡也沒有規定掃除開始的時間……”
“那兩個人會因爲下大雨就遲到嗎……”
桐人人像在思考什麼般看着手邊,接着又繼續說:“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我還是去一趟初等練士宿舍吧。也可能會剛好錯過,所以尤吉歐就在這裡等她們過來吧。”
桐人把保養好的黑劍收回劍鞘並將放在桌上,接着便站了起來。
他套上擋雨的薄外套,一邊用左手扣上釦子一邊以右手打開窗戶。
“喂,桐人,從前面去比較……” 因爲摻雜雨滴的強風而繃起臉的尤吉歐話才說到一半,桐人已經輕輕跳到窗戶旁邊的樹枝上,接着就留下沙沙的聲音消失了。
嘆了一口氣後,尤吉歐隨即把打開的窗戶關了起來。
暴風雨的聲音一變小,反倒是牆壁上油燈燃燒的聲音變得特別明顯。 尤吉歐帶着莫名的不安回到長椅子上,接着拿起桌上的藍薔薇之劍並且緩緩將其收進劍鞘裡。
雖然高級神聖術裡頭有能夠找出他人所在位置的術式,但那需要大量的空間神聖力,所以沒有媒體便無法使用。
何況只要在學院內,就不能在未告知的情況下使用以他人爲對象的術式,就算只是無害的神聖術也是一樣。因此尤吉歐只能坐在長椅子上靜靜等待結果出現。
異常漫長的幾分鐘過去——室內終於響起喀喀的細微敲門聲。
一聽見聲響,尤吉歐隨即呼一聲吐出長長的一口氣。
‘看吧,誰叫你從窗子出去,果然擦身而過了吧’,心裡這麼想的尤吉歐從長椅子上站起來,快步橫越房間並且把門打開。
“太好了,我正在擔……” 話說到這裡,尤吉歐便倏然閉上嘴巴。因爲映入眼簾的,不是熟悉的紅色與深棕色,而是被風吹亂的淡茶色頭髮。
一位既非羅妮耶也不是緹潔的陌生少女就站在走廊上。
她切齊的短髮以及灰色初等練士制服都被雨淋溼,滴着水滴的臉頰完全沒有任何血色。
讓人想起小鹿的大眼晴因爲焦慮而整個撐大,單薄的嘴脣也不停地發抖。
少女擡頭看着呆立在現場的尤吉歐並且擠出細微的聲音說:“那個……請問是尤吉歐上級修劍士嗎……?”
“啊……嗯、嗯。你是……?”
“我……我是芙蕾妮卡·歇絲基初等練士。突、突然冒昧的來訪真的很抱歉。但是……我、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你就是芙蕾妮卡嗎……” 尤吉歐再次看了一下這名嬌小的初等練士。
看見她不適合當劍士的纖細身體,以及應該比較適合編花冠的小手後,對於溫貝爾竟然欺負這小女孩的怒氣便再次涌上心頭。
但在尤吉歐開口說話之前,在胸前緊握住雙手的芙蕾妮卡發出狼狽的聲音:“那個……我由衷地感謝尤吉歐修劍士幫忙處理我和溫貝爾·吉傑克修劍士之間的紛爭。所以……之前的事情我想您都已經知道,我也就不再說明了……但是吉傑克學長他今天晚上,又命令我……做出難以啓齒的服務……”
可能光是這麼說就已經感覺到烈火焚身般的恥辱了吧,只見芙蕾妮卡緊繃着讓人慘不忍睹的蒼白臉龐繼續說着:
“我、我心想如果要繼續接受這種命令的話,幹……乾脆就離開這座學院,於是便把這個想法告訴緹潔與羅妮耶,聽到我說的話之後,兩個人便說要直接請求吉傑克學長別再這麼做而離開宿舍……”
“你說什麼?” 尤吉歐用沙啞的聲音低聲說道。他握着白色皮革劍鞘的指尖迅速開始發冷。
“但我等了很久也不見她們兩個人回來,所、所以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她們兩個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記得是三點半的鐘聲響完後馬上就出門了。”
目前已經過了一個小時以上。尤吉歐屏住呼吸並且凝視着走廊那邊的門。這麼說來,緹潔她們同樣是在修劍士宿舍的三樓。
但是抗議與請求應該花不了這麼多時間纔對。
尤吉歐馬上轉頭看了一下依然在風雨襲擊之下的窗戶,不過完全沒有桐人回到房裡來的動靜。
在這樣的暴風雨下,往來於初等練士宿舍之間至少也得花上十五分鐘。做出沒辦法再等下去的判斷後,尤吉歐便快速地告訴芙蕾妮卡說:
“我知道了。我會去看一下究竟發生什麼事,你先在我們房間裡等一等。然後……桐人回來的話,可以幫我請他到溫貝爾的房間來一趟嗎?”
留下以不安的神情點着頭的芙蕾妮卡,尤吉歐立刻離開房問。
……
……
“……”
無聲地望着外面的雨幕,夜靈的心緒難得的有些波瀾。
“你爲什麼這麼喜歡壞天氣?”熟悉的少女聲音在夜靈身後響起。
夜靈沒有轉過身,而是一邊欣賞着雨幕一點淡淡出聲:“雨雪天就一定是壞天氣?”
“難道不是嘛?”
“呵,世界上的一切好壞都與當事人所處的情況息息相關,比如說這雨,對於正在晾衣服的人,是壞天氣,對於莊稼乾旱的人,卻是好天氣。再比如說這教會的統治……算了,和你說這個,她會不高興的。”
“她?你是指……最高祭司大人?”
“我會在乎其他人高不高興嗎?”
“……”愛麗絲無言,過了會,又道:“不久前最高祭司大人又召喚了一位整合騎士……”
“然後呢?”夜靈淡淡道。
“他……一直纏着我要拜我爲師……”愛麗絲支支吾吾道。
“嗯,然後呢。”聲音沒有絲毫波瀾。
“……”愛麗絲莫名有種火氣上涌的感覺,她深吸了口氣,轉頭就走。
但夜靈的目光,始終沒有移開那窗外雨幕。
“人類……呵,究竟什麼纔是人類?”
喃喃低語只在耳邊輕繞。
……
……
——殺人犯。怪物。
這是小時候,祖母講的故事裡最讓尤吉歐以及哥哥們感到害怕不已的名詞。
祖母說暗之國的亞人們沒有必須遵守的法律與禁忌,即使同種族之間也會互相殺戮。
而尤吉歐在兩年前就已經在盡頭山脈的洞窟裡親身確認過這是事實了。
……我已經和那些哥布林一樣了。
優吉歐的內心,正在劇烈動搖着。
因爲他和他的夥伴一起,斬斷了了想要玷污他們隨侍的溫貝爾的胳膊,斬殺了萊歐斯。
看着那和八年前一模一樣的紫色窗口,聽着裡面的人影宣讀着判決書一般的奇怪話語,優吉歐死死地咬住了牙。
他是殺人犯,他觸犯了禁忌目錄,堅持了兩年多的夢想,這些天夢境一般的生活,都徹底破碎了。
隨着萊歐斯那消逝的天命一起。徹底停留在了這一刻。
右眼因爲不知名的原因已經爆炸掉了,只能流淌出鮮血,但完好的左眼,淚水依舊可以正常流淌出來。
血與淚相互交織,澆滅了心頭的怒火,澆滅了這兩年以來熱忱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