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道別

直到很多年以後,藍寶都清晰記得當初司隱和自己講過的話,彼時她穿着湖藍色的洋裝坐在窗邊,長長的黑髮散落兩肩,笑得如雨後天空一般澄淨無塵。

微風蕩起她的裙角,落在他眼底,便成了難以忘卻的動人畫面。

她說:“雖然現在還沒有足夠保護家族的能力,但是將來總有一天,你會讓我感到驕傲的,對吧藍寶?”

於是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他最終成長爲值得信賴的男人,以雷之守護者的名義,承受着彭格列家族的所有傷害。

他很想問問司隱,如果她能夠知曉,是不是真的會爲他感到驕傲呢?

遺憾的是,年輕時的他尚不懂得,她那一句話其實意味着永遠的道別。

“我相信凱撒是個言出必行的人,即使他擅長以恐怖手段來進行統治。”

“的確如此,但你同樣是個暴力主義者吧,綾瀨司隱?講出這種話還真是不可思議。”

“評價他就像是在評價自己,但我和他畢竟有不同的地方,只是沒必要解釋給你聽而已。”

“你這人……簡直和彭格列的氣場格格不入呢。”

“因爲我本不屬於彭格列,不可能一輩子沿着他們的軌跡走下去。”……

Choice告一段落,在凱撒與Giotto商談結盟事宜的時候,司隱悄悄退出了會議廳,在外面見到了同樣獨自躲清閒的希爾維奧,然後就產生了以上對話。

希爾維奧承認,他並不是很能理解司隱的回答,他本以爲面前的女人是彭格列死忠成員,卻不想她竟然給出了此番言論。

“你說過,自己與彭格列不是僱傭關係。”而是同伴。

“我沒有被他們僱傭過,我所做的事情全部出於自願。”司隱如是道,“可那不代表我始終都會留在這,我還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他蹙眉注視着她,銀眸裡的光影變幻莫測:“也就是說,你是有事要託付我?”

司隱抿脣淺笑:“我喜歡和聰明人交談,不過……也算不得託付吧。”

“什麼?”

“我想,你應該比凱撒更容易溝通一些。”她低聲答道,“哪怕是很失禮的請求,我也依舊希望,日後Evil能作爲彭格列最可靠的盟友,斬殺那些必須除掉的敵人——甚至有些情況下,可以不讓Giotto知道。”

希爾維奧若有所思:“你不放心那個心慈手軟的Boss。”

“我倒寧可他永遠仁慈天真,不必墮往黑暗的地方。”

望他得以在光明的前路上奔跑,懷着堅持與信仰,實現那座埋藏在靈魂深處的、關於上帝之城的祈願。

希爾維奧沉默良久,終於緩聲迴應:“我儘量。”

“多謝。”

縱使註定要經歷失望和心酸,也盼着他能站在陽光下流淚。

他的溫暖,是她唯一感到安慰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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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隱在作出決定之後,特意把莊園的每個角落都走了一遍,她看到G叼着煙和納克爾聊天,看到阿諾德在大廳沙發上慢慢翻閱着一本書,看到斯佩多和埃琳娜絮絮低語耳鬢廝磨,看到雨月在擦拭自己的長劍,還看到藍寶於後.庭獨自練習,手裡拿着她送的盾牌。

大家的生活都一如既往按照原有的軌跡進行着,這一次,她無聲無息扮演了旁觀者的角色,沒有驚動任何人。

僅僅是想記住那些可貴的片段,留作腦海中永不褪色的剪影。哪怕未來再也不能重逢呢?至少不會卑微到忘卻。

她莽莽撞撞在此書寫的痕跡,最終也還得由自己親手抹去。

……然後,她在自己的房間門口,遇上了等待已久的Giotto。

“你來了。”

“與其等你去找我,倒不如主動一些。”Giotto輕聲笑了,“怎麼樣,我猜得沒錯吧,司隱?”

她沒說話,低頭緩步走進了屋內,他隨後跟進來將房門關嚴,安靜的環境中,只剩下各懷心事的兩個人,彼此靜默,誰都不肯先開口。

像是暴風雨降臨前的沉寂,從相識以來,氣氛似乎從來沒有那麼滯悶凝重過。

半晌,終於還是Giotto選擇了妥協,他嘆息着,擡手扶在她肩膀上,正如慣常所做的那樣:“司隱,明明心裡都有定奪了,卻仍然不願意和我講實話麼?”

“你想聽什麼。”

“你要走了。”不是疑問,而是看透事實後不得已接受的悲哀陳述。

司隱自嘲地笑了笑,擡眸看向他:“你瞭解我要的是什麼了?”

“是這個嗎?”他擡手解下頸間吊墜,那枚色澤透明的橢圓晶石隨着銀色細鏈掛在他手指上,有節奏地左右擺動着,“在歌劇院一見你的眼神,我就懂了。”

那一瞬間的情緒是無法被掩飾的,她難以置信且近乎狂喜的目光深深震撼了他,他後知後覺明白過來,原來她所尋找的物事就在自己身邊。

早該想到的,自己的吊墜和她的戒指多麼相似,是否在當初對抗巡警隊、她將戒指丟給自己保管時,上帝就已經賜予了暗示?

然而他完全不曾意識到這點,她亦無從得知他貼身佩戴的究竟爲何物,多麼諷刺。

直至今朝,水落石出。

“我很抱歉,Giotto,是它。”

心心念念要帶回去的“聖祭”晶石,一直近在咫尺。

她發現,其實自己本沒有想像中那麼高興。

“司隱,你不是普通人。”

這麼久以來,他始終在努力,試圖把她當作平常女孩來看待,可他無能爲力,只能夠隔着壁壘與她遙遙相望。

她拒絕走近,並註定和他漸行漸遠。

“如果我果真是個普通人,今生根本就沒有機會見到你。”司隱望着窗外漸沉的暮色,一字一句如同敘述在遙遠的夢境中,語氣和緩,“還記得麼?我說過自己是時光旅行者,那不是騙你的,你我之間,本就跨越了上百年。”

“什……什麼……”

“我來自21世紀的日本,是薩繆爾家族的七代目,換句話說,我是一名黑手黨。”

天與海,光與暗,一如他與她的故事不是童話,結局除了錯過,便只餘不可釋懷的遺憾。

Giotto的神情一瞬間失措得像個孩子,他強迫她正視着自己的眼睛,茫然重複着:“你的意思是……以後我們都無法見面了?”

“你看得到未來麼,Giotto?彭格列第十代的Boss及其守護者,和你們非常相像,日後遇見他們的時候,我或許會覺得想念。”

這句話無異於默認了答案。

彼時她已在百年之後,再次重逢的念頭多麼奢侈,怎敢祈求。

無非是錯誤一場罷了。

“你以前從不願給我回復,我現在懂了。”Giotto手指略鬆,那枚吊墜不偏不倚落在了司隱掌心,“拿去吧,我知道它對你很重要。”

具體的原因他不想多問,又或者問了也是徒增傷感,他只需替她了結心願,大概對於感情而言,也算是功德一件。

司隱在他泛着水霧的眸底,看見了自己同樣無奈而悲傷的影像,這一刻她確信只要動了心,將要面臨的就是長久難以磨滅的靈魂烙印,此後不得不揹負着關於某個人的記憶熬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遠。

“若能自己選擇一次的話,我寧願你不要交給我,那樣……”

那樣至少還能懷着僥倖的心理,自欺欺人地留下來。

可她尚沒有自私到可以不管不顧的地步。

Giotto輕聲道:“其實這本就是你的。”

司隱垂眸將吊墜一分一分攥緊,盡力使聲音保持平靜:“爲什麼?”

“我母親囑咐過我,要把它留給未來的妻子。”

“……Giotto,抱歉。”

“不要那麼幹脆就回絕我啊司隱,哪怕是最後一次,也請給我留些念想吧。”他溫柔而誠懇地低喃着,“你曾說自己滿手鮮血,這輩子只能站在黑暗的地方,可我到如今才明白,那些原本都不是最要緊的,即使你不願意走進所謂光明的世界,我也還是愛你。”

曾經有個女孩穿越漫長的時光來到他身邊,在無數個日夜與他並肩作戰,她慣常以冷漠和暴力作僞裝,卻掩蓋不住內心深藏的善意,而她站在瑪格麗特花田中回眸一笑的片段,令他就此銘記了很多年。

無論你高貴卑賤,富有亦或是貧窮,你善你惡,終究來自何方,那都和我愛你,毫無關係。

掌心的聖祭晶石一瞬間光華萬丈,將明亮的橙色清芒充盈了整個房間。

Ti amo,以愛之名,是喚醒聖祭的條件。

渡魂指環的赤色光影與之呼應,櫻吹雪那猶如遠古時代的長鳴再起,集合三種秩序的要素齊全,司隱在愈發強烈的光幕內,驀然聽到了白蘭的聲音。

“小隱,時空之鎖可以啓動了哦。”

是的,要走了。

連好好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她延緩不了時空秩序啓動的速度。

“Giotto,謝謝你。”視線漸趨模糊,她眯起眼睛認真專注地看向他,想把那張清秀俊俏的面容牢牢印在腦海,“彭格列的榮耀會長久延續下去,你也定能遇上更好的愛人,所以……”

Giotto並未等她繼續說完,他伸出雙臂用力將她攬進了懷裡,片刻,有溼潤液體滲入她的頸窩。

“對我而言,你就是最好的愛人。”

若能預知分離的時刻匆忙到令人措手不及,或許他能更勇敢一些,不致患得患失一再遲疑。

心像被海水浸泡過的沙灘般酸澀無力,司隱撫摸着他柔軟的金色短髮,溫聲笑道:“好,那麼……請期待着再度遇到某位和我相像的女孩,也許她就是平行時空的另一個我。”

退一萬步講,也許他和她在另一個平行世界,最終修成了正果。

即使是謊言,想來也不會太過絕望。

“還有,Giotto,我也愛你。”

在十六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有了如此清晰的歸屬感,縱然短暫如天際流星,她也仍舊心懷感激。

以最溫柔的姿態,停駐在彼此所擁有的、最美好的歲月裡。

四周光芒散去,她終是和聖祭晶石一併消失在他的面前。

懷中熟悉的暖意漸歸冰冷,孤單如浪潮肆意蔓延,Giotto維持着擁抱的姿勢立於原地,許久未變。

等到下一個秋天,特拉帕尼小鎮不會再迎來那位樣貌清麗的日本姑娘,她抱着狹長的太刀,提着沉重的旅行箱,在夕陽下客氣地自我介紹。

綾瀨司隱。

原來有些人相遇,只是分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