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幾百裡外有座霧棲山,山上有間與山同名的百年老廟。霧棲廟香火鼎盛,據說,多年以前曾經出過一位得道高僧,每逢初一、十五便會開壇講經。
蘇輕塵摔斷腿的那一年,蘇父曾經爲兒子上山祈願。那時的蘇尚書還不是尚書。愛子心切的蘇父掏出所有私房,添了三百兩的香油錢,才求得聖僧破例爲子批命。
生辰八字送進去兩刻鐘,出來的時候知客僧手裡拿着兩方錦囊,卻沒有明言,只道公子十九歲之時,倘若尚無婚配可開白色錦囊,若是有,則開紫色。
蘇父不敢馬虎,回去後就將錦囊密密收好交給兒子,囑咐十年之後方能打開。小輕塵很孝順,即使不信,也將其妥善放置。
一晃許多年過去,當溫如是的情書一封封送進尚書府,蘇輕塵笑看着那憨態可掬的一幅幅“漫畫”,忽然就想起了壓在箱底多年的白、紫兩色錦囊。
她寫在畫側的話,直白執拗得讓人心動。
氣惱之餘,他居然也漸漸生出了種不能言說的淡淡歡喜。可是,指婚的詔書很快就傳到了尚書府。她終是那個蠻橫跋扈的皇女,即便是喜愛,也不願多花幾刻時間在他身上。
對這樣一個女子動心,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他不能決定自己的姻緣,但求能守住本心。燒掉溫如是所有信件的那一晚,蘇輕塵當着父君的面打開了隨嫁的箱奩。囊中泛黃的紙上只寫着兩句詞。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情深不壽,慧極必傷。
情深不壽……如果根本就沒有情深呢?會不會就不用早逝?
車輪滾滾,喜慶的嗩吶掩蓋了父親的哭泣聲,離皇女府越近,蘇輕塵就越是不安。
也許,顧之若的出現反而是件好事。
他若被擄走可以自盡以全忠孝,若是沒有,溫如是那般傲慢的女人,也不會要一個與他人牽連至深的男子。
送嫁的侍衛一個個倒了下去,蘇輕塵抱着必死的決心,手持匕首,立在輦架之上,沉靜安然。驀然就聽到,有人在高聲叫着他的名字。
——就像是驕陽穿透黑夜,她腳踏馬背,躍身而起的身影猛然撞入了他的視線。以一種不容忽視的姿態霸道地佔據了他的眼眸。
她心疼地擦拭他掌心的血跡,將他緊緊護在身後,唯獨不提一句取消婚禮的話。
蘇輕塵低頭看着她懊惱的神色,當她擡頭時,眼裡卻閃爍着動人的灼灼光華。
她的笑容燦爛勝過漫天的霞光:“親愛的,上馬!咱們成親去。”蘇輕塵能夠聽到自己慌亂的心跳,猶如鼓點急驟。
她說,“誤了吉時就不吉利了,你可別指望着,我會因爲這種事情將婚期後延。”
這種事情……與人訂有婚約的事實在她口裡,竟然不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總是不按規矩出牌,溫如是的眼裡似乎從來就沒有那些人人都該謹遵恪守的繁文縟節。
她的馬跑得風快,彷彿逗着他抱緊她的腰比抓住顧之若還重要。
他的胸膛緊貼着她的背,風中飛揚的髮絲傳來縷縷馨香,混着手心柔韌的觸感,蘇輕塵面色燒紅,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做不知所措。
很久很久以後,當蘇輕塵裹着厚厚的披風,獨自一人住在溫泉山莊的時候,曾經反覆回想。
假如那一天,他沒有回頭,沒有迴應她的微笑,沒有將心陷落在這個女人身上。或許,他就不會堅持拿走了那隻玉盒,心甘情願,用他的命去換她的。
艾瑟兒試探地問他,如果恰好就中了那半數的失敗概率,救不了溫如是,而他也沒有因爲反噬喪命,他願不願意與其他人共度一生?蘇輕塵沒有回答。
他想,他是不願意的。只是這樣隱秘的心事,沒有必要告訴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蘇輕塵無法想象,站在他身邊,牽着他手的那個人,是某某某,或者是某某某,而不是她——溫如是。
雖然,她的脾氣一點都不好,三心二意又小心眼,動不動就亂吃醋,一發起火來就要喊打喊殺的,簡單粗暴得不可救藥……她什麼都不知道,只會用着自以爲對他好的方式,傻傻地將他一次次推開。他還是不能明知她可能會在皇女府裡孤孤單單地死去,自己卻袖手旁觀,什麼都不做。
一滴血配上一滴解藥,每一道菜裡,只需放一點,再好的味覺都吃不出異樣。那是蘇輕塵唯一可以長期給她下藥,而又不引起懷疑的方法。
蘇輕塵學得很用心。
他從來就沒有下過廚,溫如是又是個那麼挑剔的人。蘇輕塵嘗試了一遍又一遍,青書被逼着試菜,臉都皺成了包子,苦着臉對他說:“公子,已經夠了,吃不死人的,五皇女不會在乎差一點味道的。”
他只是搖頭微笑着繼續重來。
她不在乎,他在乎。
他可以爲她去死,卻不能忍受在他逝後,溫如是輕易地將他遺忘……他那麼愛她,比她想象中的愛得更深更久,她怎麼可以忘了他呢?若是如此,他也會難過。
蘇輕塵嚴格按照菜譜烹製,想着自己做得越好、越完美,溫如是就越放不下他。
看,他也是自私的,就像上輩子的後卿一樣。等到他離開京城,他還可以每日給她寫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讓溫如是記得更深。
蘇輕塵原本是這麼打算的。
可是,當大雪阻斷了來路,熱氣繚繞的溫泉氤氳出淡淡的硫磺味,明明強健的身體無法挽回地轉向衰敗,他鋪開信箋,提起筆卻只寫下了一些無關痛癢的日常瑣事……
——莊子上的梅花又開了幾枝,想着她喜歡特別的小玩意兒,他專門去摘了些,用罈子裝了埋在花樹下,準備來年她來的時候給她做點梅花糕嚐嚐。
——鳴鳳與青書私下定情被人撞見,青書面皮薄,當場就給了鳴鳳一耳光,意圖遮掩過去,誰知鳴鳳當下火了,一把就將青書繡了幾晚的香囊給撕了扔他臉上。青書從昨晚哭到現在,聲音都哭啞了。
——泡了幾日溫泉,父親的寒症好了許多,近日裡咳嗽都減少了。他將父親安排在山上一座獨立的莊園裡,分了數十個侍衛過去,命令他們過了明年春天再下山……
蘇輕塵頓了頓,沒有寫,這麼安排的原因是怕自己真的去了之後,讓父親知曉承受不住打擊。他想,溫如是這麼聰明,會懂的。
蘇輕塵寫了很多,卻一封都沒有派人送,倒是溫如是的信來得很勤。每當看到送信的人眼巴巴地看着他,蘇輕塵都忍不住莞爾。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那人可憐兮兮的目光像極了溫如是哀怨的模樣。
他卻只是微笑着,一言不發。
這些信應該留待以後,在溫如是明白一切的時候開啓,或許能夠帶給她些微的慰藉。
如果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不會捨得留她一人傷心。如果忘了他能讓她更好地活下去,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懷着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記錄下這僅餘不多的每一分,每一刻。
她們都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待得任務完成後就會離去。
假如有來生,他不會再有緣遇到她。
這樣也好。也不必有一個人,爲了還債,苦苦在世間尋找一個叫做“蘇輕塵”的男人,就像愛後卿一樣愛着他的轉世。
九歲那年求得的錦囊,白色的是——煢煢孑立,一生孤獨。
到底是一生孤獨可怕,還是少年早逝可惜?或許都不是,他已得償所願。如果他們之間註定要這麼結束,那就到他生命終結的時候各自忘懷。
她的人生還長,不該爲他駐留不前。
蘇輕塵淡淡地笑着闔上雙眸。晨間的微風拂過山野,銀裝素裹的林間有餓極早起的小獸,悉悉索索地爬行在青黑的灌木叢中。
當冬日暖陽的第一縷光暉灑落山頭,他漸漸停止了呼吸。
……
蘇輕塵曾經以爲,人死了之後,會有牛頭馬面來領路,再不濟也該有道通往地府的光,引着逝者的靈魂歸於他該去的地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會滯留在人間無人問津。
他無語地看着自己的屍骨入棺,看着侍衛們照着他的遺囑封鎖消息,然後看着自己的小廝哭倒在鳴鳳懷中……
溫泉山莊掛滿了白幡,蘇輕塵蹙緊了眉頭,他居然忘了吩咐她們低調行事。
可惜這會兒再想這些爲時已晚,他被莫明的力量困在靈堂,哪裡都去不了。直到一日,喧囂的哀泣聲從莊前傳來。
蘇輕塵渾身一震。還沒有開春,路上積雪仍厚,溫如是怎麼就來了……
道路的盡頭,她從藹藹暮色中一步步走來。面色比雪還白,那靈秀動人的黑眸中隱隱含着淚光。她走得是那麼的慢,彷彿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坎上。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的方向,蘇輕塵立在棺槨旁,哀傷得不能動彈。
好不容易扯出一抹笑容,卻又想起,他已經死了。
她根本就看不到他。念及此處,蘇輕塵一時之間心神震顫,如遇刀割。
她的淚滴將落未落,凝在眼角。
不要哭,我在這裡。蘇輕塵想要擡手,去接她搖搖欲墜的淚,一束光卻突然打入他的心臟部位!
痛徹心腑的煎熬倏忽而至,劇痛如同無處不在!就在他的靈魂失去意識的那一剎那,蘇輕塵聽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終於等到你心神失守的時候!孽子,看你這次還能怎麼脫身?!”
作者有話要說:蘇輕塵的故事終於完結了!哦也~被抓了,被抓了~大家意外吧?!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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