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履行他的承諾,來到衝古寺,將自己的所見告知了寺裡的喇嘛。然後掉頭就走。
名叫剛察丹增的老喇嘛攔住了他,不教他輕易溜走。
剛察老喇嘛說道:“扎西才讓別急着走。”
扎西停住腳步,聽候喇嘛的吩咐。藏家人都是虔誠的佛門信徒,喇嘛嘴裡說出的話,是神聖的,必須認真聽從。
“我說扎西才讓你是不是覺得天下掉落下一隻惡魔,會給香格里拉帶來不吉祥的預兆呢”
“可不是嗎”扎西老老實實的道:“我不知道鄉里人民公社的社員們是不是都看見了。我正急着要去通知社員們小心警惕。通知完了之後,就要回家。我的老婆快要生了,這時候我可得趕緊回家守着啊。”
這時候的鄉村制度已經改造爲人民公社。原有的鄉一級行政單位,就是人民公社。比鄉低一級的村級單位,叫做生產大隊。
“你錯了”老喇嘛神情肅穆,正告道:“有三十六位女神守護着三座神山,惡魔是沒辦法逃逸也沒辦法闖進來的。”
“所以天上掉落下來的,不是你心中所想的那種惡魔。”
“不是惡魔那又會是什麼呢”扎西心裡明白那是特務,卻不明白剛察喇嘛爲什麼要說特務不是惡魔。
“如果那是惡魔的話,你就是質疑了三十六位雪山守護女神的力量。藏人可以失去生命,絕不能失去信仰啊扎西才讓所以那一定不是惡魔,而是一位不受歡迎的外域古代邪神。因爲對方是古神族,所以和我們非敵亦非友。對方是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卻並不是我們的死敵。”
老喇嘛的這番話。對扎西形成了巨大的影響。
二十三年之後扎西老阿爸之所以會那樣對待林真,最早的因,也就是這時候開始種下的。
扎西雖然老實,卻也不笨。
剛察丹增老喇嘛的歲數擺在那裡。他是舊社會爲土司奴隸主階級服務的宗教界低級官吏。舊時的西藏向來是神權和政權合而爲一的體制,在政教合一的模式下。每一個住持喇嘛,都算得上一個小官僚。新中國尊重少數民族的信仰,只要不利用封建迷信惑衆搗亂,政府倒也不來干涉牧民們的宗教崇拜,也不干擾喇嘛們的正常活動。
可是,曾經的紅教大活佛達賴喇嘛就是教主和西藏之王。連教主大喇嘛都叛逃了。扎西對下面的小喇嘛也很懷疑。
“他該不是胳膊肘往外人拐去,刻意偏幫着想要保護那個空投特務的意思嗎”
扎西肚子裡悄悄腹誹着,卻不敢說出口來。畢竟這裡是外藏,不是內藏。內藏是紅教活佛打理的地盤,外藏由黃教班禪說了算。紅教的聖城在拉薩。在布達拉宮,黃教的中央在日喀則。稻城縣歸屬於黃教的範疇。在昔日紅教大活佛叛逃事變當中,黃教大活佛是站在了統一愛國的立場上。這是進步和光明的立場。
所以扎西只敢偷偷腹誹,卻不敢不聽剛察老喇嘛的話。
“需要我爲衝古寺做些什麼呢”扎西把手心撫着胸前,鞠下躬來,儘可能用最虔誠的態度虛心問道。
剛察喇嘛吩咐道:“你今晚就留在衝古寺裡幫忙刷經吧當不受歡迎的邪神意外來訪的時候,我們要認真對待。我需要扎西你的幫忙。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刷經又叫刷經幡。或者刷經輪。
爲了方便那些連字也不識的窮困牧民,喇嘛們把經文印製在又長又窄的紙條或者綢布上,把印有經文的條幡。裹在轉經輪上,這樣不識字的虔信者不斷轉動輪子,也就能產生和誦經一樣的功德。這就是刷經。
這是件莊重神聖的事情,雖然扎西的心裡暗暗叫着事情不妙,他也懷疑剛察老喇嘛有點問題,不過。扎西卻無法公然開口拒絕。
“沒問題扎西聽您的話”扎西依舊舉手撫着胸口,鞠躬說道:“在開始徹夜刷經之前。且容我回家一趟,安置好我的兩個小女兒。還有我那正在懷孕待產的老婆。”
剛察喇嘛臉上流露出些許不快,似乎想要開口找個更加強大的藉口禁止扎西回家。
臨時卻又改變了想法,微笑道:“這是應該的你這就去吧快去快回。我知道你老婆生了兩胎都是女兒,這一次,多半還是女兒。倘若你想得個兒子的話,那就不要失約。不要破壞了功德的圓滿。薩陲金剛菩薩會顯示出大神通和大威能,爲你賜下一個兒子來的。”
剛察喇嘛知道硬扣住扎西會很不妥當,畢竟這是個翻身農奴,他跟共產黨解放軍走得更近,跟舊社會的土司和喇嘛們,更加疏離。
與其強按住牛頭逼他喝水,不如用虔誠信仰的力量來感召他的自覺性。
薩陲金剛菩薩其實就是漢譯的文殊菩薩,是藏傳密宗敬拜的主神。憑着菩薩的名義,諒他也不敢作弊耍詐。扎西的家,離衝古寺最近,離公社集體牧場的主圍欄很遠。
剛察喇嘛是不希望扎西將此事擴散到全鄉路人皆知,但也並不指望着封鎖消息。天上掉了架飛機下來,落地之後轟然爆炸,此事鬧得來驚天動地。駐軍和警察和民兵部隊很快就會大規模趕到此地。
空中飄下的一隻降落傘,這件事情自然也是紙不包住火。剛察喇嘛也不是臺灣特務,他犯不着替特務包庇隱瞞。他之所以要費事兒來忽悠沒文化的扎西,完全只是爲了維持舊時代密宗佛學在民衆心目中的威信。
共產黨解放軍雖然很講政策,從來不來干擾藏人的信仰自由和喇嘛們的日常起居。可是,金珠瑪米解放軍四下裡到處開辦講習班,破除封建迷信,令虔信者越來越少,這是每一個喇嘛心中的傷痛。扎西恰好是一個在無神論和傳統信仰之間搖擺不定的人。同時,他也是翻身農奴之中跟奴隸主土司階級比較親近的一個,他娶了一位土司老爺的外孫女啊。這件事在解放後已經公開,桑尕傑措老爺在解放前夕服毒自盡,再也不會有人去傷害無辜可憐的央宗小姐,她的身世早已不再是個秘密。
一旦有機會把扎西這樣一個年輕人,從無神論那邊拉攏到傳統虔信者的隊伍裡來,剛察喇嘛自然會不遺餘力去做。這是一個神職者的自我修養。這是剛察丹增的功德和修行。
剛察喇嘛將入侵者定義爲不受歡迎但必須尊敬的邪神,其實是大有道理的。
自大清帝國覆滅到民國再到新中國,英國人和美國人來了又走了。最早外國人初來此地,就是爲了發現和探索。後來是爲了找礦和賺錢,既非友亦非敵。到了抗日戰爭的時候,美國人和英國人都是好朋友。爲了幫助中國人贏得獨立自由,多少外國好朋友血沃中華大地。可是,自韓戰爆發之後,這些外國好朋友包括他們信仰的上帝在內,全都翻臉變成了敵人。
時勢沉浮不定,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這實在不是剛察喇嘛想得明白的一件事情。共產主義跟資本主義鬥來鬥去,跟剛察喇嘛完全無關,他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他的歲數和閱歷擺在那裡。他深明大義,城頭變幻大王旗,此一時彼一時也。只有佛才知道未來的事態又會怎麼去變。
爲今之計,最好是誰也不要得罪。免得冤家們日後重新相聚,把起手來再言歡時,臉上不好看。
老喇嘛所說的不受歡迎的外域邪神,其實指的就是上帝教。美國臺灣那邊的資本家公子小姐們,信的可不都是那個外國大神嗎所以,這是暫時不被歡迎的客人,同時也是必須長久尊重的來賓。
剛察老喇嘛這番心計雖然是不錯的,進可攻退可守。即便扎西生下的第三個孩子還是女兒的話,也只能怪他信仰不夠堅定。但是,倘若他生下了兒子,那麼衝古寺的剛察丹增就立功了,他爲佛門挽回了一個虔信者,這是無量功德。這是令每一個喇嘛內心均會感到欣慰的小小成就。
可是,他長年蹲在寺裡誦經禮佛,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變了。剛察喇嘛所做的這番算計,越描越黑。這卻是他始料不及的。
這已經是1967年了。老喇嘛出門太少,他不曉得,當他看上了扎西一家人的特殊成份想要教他皈依密宗佛門的時候,共產黨解放軍也看準了這一點。政工幹部早在十多年前就開始對扎西同志開小竈,熱情洋溢地關心他幫助他,把他拉到進步的陣營一邊來。
扎西同志的妻子身殘志堅,生下了兩個女兒之後,還想在第三胎上生個兒子。解放軍醫療隊的醫生和護士,早就警覺了,定期不定期地會過來替年輕漂亮的扎西大嬸兒體檢和看脈。
扎西兩夫妻早已從解放軍護士那裡被科普過:胎兒是男還是女,在懷上的時候就已經定下來了。
這時候,剛察老喇嘛一時不察,還拿着落伍的薩陲金剛菩薩的威能和神通出來忽悠,直接就令扎西同志感受到來自於黑暗舊社會封建迷信反派僧侶們的森森惡意。
這時候扎西就在想:“老喇嘛幹嘛要騙我呢難道他真的站在反動派的陣營一邊,一心想要保護狗特務這可是欺師滅祖的叛國罪行啊。如來佛祖和文殊菩薩知道了此事也必定不會保佑這個壞喇嘛的。”
其實他是錯怪了倒黴的剛察喇嘛。老喇嘛沒他想得那麼壞。老喇嘛只是觀念落伍,不小心掉進了自己挖下的坑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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