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遲疑了一下,本想問是不是真的,可是又覺得這樣問,是盼人家早死一樣。
第二次進了病房,她張了張嘴,看了看冷奕宸,又看了那代表着生命跡象的儀器,上面幾道亮色的波浪正緩緩流動。
又站了好幾分鐘,冷奕宸並不催她,只走到窗邊,看着外面的林蔭。距離那場車禍過去好一段時間了,他始終沒能忘掉那天看到的情形。
透過滿目的鮮血,他看到車裡有兩個人,不是外界傳說的冷爸爸和某個小情人,更不是冷爸爸和冷太太喬薇,車裡那個女人……他眯了一下眼睛,他就把她葬在那片青山之中,不會再讓人打擾到她。
“冷……爸……爸。”
黎昕的心跳,快到令耳朵轟鳴的程度,她又看了一眼那儀器上的綠色線條,終於,艱難地開了口,這聲音輕得一出口就被微風吹淡了,正沉浸在回憶中的冷奕宸也未能聽到,她有些感於自己的無用,對一個即將離開世界的人,叫一聲爸爸,滿足他的心願又有什麼呢?
清了清嗓子,她鼓足了勇氣,正準備第二次開口時,冷爸爸的那臺儀器上面,幾道波紋突然猛地跳了一下,黎昕一怔,立刻喊道:
“冷奕宸,你快過來。”
冷奕宸立即轉身走了過來,可是那儀器上已經恢復了平靜,那奇蹟般的跳動,沒有出現第二次。
冷奕宸擰眉,凌厲的目光掃過了黎昕,他給了她這麼長時間,她還是一聲不吭,此時又大喊大叫些什麼?
“回去。”
他轉過身,快步往外走,黎昕無奈地跟了出來,到了門邊,他又停下了腳步,飛快地從錢包裡掏出幾張鈔票來扔給她,冷冷地說道:
“自己坐車。”
他又生氣了,一個大男人,氣包子一樣!可是看着父親即將離去,卻完成不了他的心願,任是誰,可能心中都難免會煩躁,黎昕願意諒解他,不過他這回找錯了人!
黎昕看着紅色的鈔票輕輕飄落在地上,站了好一會兒,才做了一個決定。她從錢包裡取出了那張支票,平靜地遞給了他,輕聲說道:
“你的那張傅雪拿了,這是雷仁還給我的,我本不應該找你要這筆錢。”
冷奕宸沒接,黎昕輕輕地把支票放在了窗臺上,然後轉身往樓下走去。
他站在樓道上,看着她的身影走進那濃郁的碧影之下,心裡更加煩亂了,他本意不是和她鬧到更僵,卻還是成了今天這般情形。
直到晚上十點,妙妙的情況終於穩定了一些。
黎昕在醫院的走廊上睡着了,她抱着膝蓋,蜷縮在椅子上面,隔着牆,就是新生兒重症監護室,她就在這裡守着可憐的小妙妙,因爲知道她和冷奕宸的關係,並沒人前來干涉她。
不過,她睡得並不沉,時不時被夢魘驚醒,夢中神魔鬼怪鬧得太兇,讓她無法睡得安然,當然了,誰又能在這咯得人骨頭生痛的椅子上睡得着。
又一次被夢驚醒的時候,她乾脆站了起來,去衛生間用冷水洗臉。涼水澆在臉上,她有了片刻的精神,她看着鏡中的女子,臉色發白,形容憔悴,連發都無光。
有時候,錢和地位真的有很大的用處,如果不是冷奕宸,這個被拋棄的小娃兒哪裡能受到這樣好的救治?
從衛生間出來,長長的走廊那一頭,新生嬰兒的病房外面,有一個瘦弱的身影正貼在大玻璃窗上,黎昕心中一動,加快腳步往那人身邊走去。
那人看上去非常驚恐,她只看了幾眼,便迅速扭頭往旁邊看過來,當看到黎昕的時候,她身形明顯一震,轉身拔腿就跑。
“駱駱。”
黎昕壓低了聲音,叫起了她。
那女子跑得越發快了,沒有走電梯,而是轉進了樓梯,黎昕快步追過去,又退到了電梯邊上,摁開了電梯,直接摁了一樓。
下了電梯,黎昕往樓梯的方向跑去,駱駱總沒有電梯跑得快吧?可是連爬了三層樓也沒看到駱駱的影子,從五樓下來,怎麼會這麼慢?黎昕突然想到了一個現實,住院樓之間是相通的,她完全可以從某一層轉到另一棟住院樓去。
“笨死了!”
黎昕狠狠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又轉身往下衝,這回,直衝向住院部的大門。大門是關着的,按理說,住院部十二點就會大門緊鎖,駱駱進不來,難道是白天就在這裡,一直等到夜深人靜纔來看孩子?這時候,她又躲在什麼地方?
凌晨的醫院裡,不時有病人疼痛的呻吟聲傳出,在幽暗的走道上回蕩,黎昕的心裡有些發毛,硬着頭皮一層層找着,剛找上了二樓,便聽到了“咚……”地一聲悶響,從外面傳進來。
黎昕連忙跑到樓道口的窗戶一看,駱駱正從草地上爬起來,然後扭頭看向了她。昏暗的燈光照在她惶恐的面孔上,讓黎昕頓時楞住了,如果說上次看到駱駱,只是覺得她憔悴,而這一次她卻感覺到害怕起來。
駱駱的眼睛青紫地腫着,分明是捱過打的樣子,脣角邊上有大片的烏青!方曉周打她?怒氣從黎昕的腳底升起,她想也未想,也爬上了窗戶,往下一跳。
駱駱見她爬窗戶,顯然嚇了一大跳,拔腿就往醫院外面跑,她似乎對這裡的地形很熟悉,跑進了後院,又鑽進了一棟樓,黎昕的視線裡就失去了她的身影。
“駱駱,你要不要你的女兒?你不要,我就把她從醫院丟出去!管她死活!”黎昕跺了跺腳,恨恨地吼道,既然來看,又跑什麼?怕她找她們要錢?可等了好久,也沒看到駱駱再度出現。
她失望地轉身往回走,到了住院樓外又傻眼了,她可以不管不顧從二樓窗口跳下來,可是,她沒本事爬上去啊……而且,似乎腳有些痛,是剛纔咯到石頭了?
看手機,時間纔到零晨兩點。
她怏怏不樂地往醫院外面走去,零碎的星光,無精打彩的路燈,寂靜的街道,寂寞的她的影子。
她沿着路慢慢走着,腦中不斷回想着白天在休養院的事情,如果自己叫了那一聲爸爸,現在冷奕宸會怎樣待自己?
可是,她爲什麼總是不知不覺想到他?
她閉了閉眼睛,停下腳步,仰頭看向了暗色天幕,上天賜她生命,卻不願意給予她完整的家庭,賜於她耳朵,卻不願意給予她傾聽世界的權力,賜於她心,卻又不願意給予她大膽愛的勇氣。
可是,也要感謝這不大膽,她想着駱駱的臉,感嘆起來,若不是這場變故,捱打的人會不會是她?被賭迷去了神智的男人,輸紅了眼,哪裡管對方是女人還是愛人,所以,駱駱,你走了一條什麼路?既然知道錯了,爲什麼不肯回頭?
不遠處,一輛車慢慢地跟着,她停,它也停,她走,它也緩緩跟上來。
在這長長的,寂寞的街道上,以獨特的方式形成了一對兒。
黎昕終於發現了身後的車,她停下了腳步,飛快地轉身,警惕地往那方向看去,如果是搶劫犯色狼壞蛋,她就得拔腿往車開不進的地方跑……
那車也停了。
燈光照進車窗,那男子單手扶着方向盤,另一手食指中指夾着根香菸,煙霧之後是她熟悉不過的臉龐。
這麼晚,他爲何在這裡?
黎昕站在樹下,隔着暗夜的風看着車內的他。他又何嘗不是這樣凝望着她?和她一樣,他睡不着,便開着車出來亂逛。
一直到了醫院門口,一直看她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
她一向如此膽大包天嗎?在這凌晨的時分,獨自在街上游蕩,她沒發現有兩個鬼崇的身影已經跟上了她嗎?若不是他的車緊跟,那兩個人怕早就露出了色相的面孔緊隨上前。
又是僵持了許久,黎昕先敗下陣來,她腳痛。
就坐在了臺階上,雙手抱住了肩膀,身體微微搖晃着。
冷奕宸將煙丟掉,推開了車門,往她那邊走去,離了好幾步遠的時候,又停了下來,沉聲說道:
“起來。”
黎昕未動,只擡頭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了眼簾,她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是該恨,該討厭,該喜歡,還是該像以往一樣淡漠面對這一切?
突然,他兩大步上前,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拉了起來,她還未反應,人就跌進了他的懷抱,他抱得那樣用力,似是想把她柔軟的身體揉碎,一直揉進他的體內。
“怎麼就像只刺蝟?”
好半天,他才緩緩地說道:
“女人該會的,你一點也不會。”
“女人該會什麼?”
她仰頭看着他,輕聲問道。
“溫柔,撒嬌,不停找男人要錢用。”
他盯着她的眼睛,壓低了聲音。
“那是你身邊的女人。”
黎昕眨了眨眼睛,認真地說道。
“你不是?”
他反問。
黎昕搖了搖頭。
“不是?”
他又問。黎昕還是搖頭。
他又微眯了一下眼睛,眼中光芒一瀲,接着,便聽他說道:
“不是,就變得你是。”
黎昕愕然地看着他,這算什麼呢?正想着,他卻一手掐住了她的下巴,狠狠地咬了一下她的脣瓣。
“算追求嗎?”
她沒打他,也沒罵他,卻問了一句。
冷奕宸剋制了一下,卻還是未剋制住眼中流露出來的意外,她總是時時讓他意外,她和他的生活圈子格格不入,就像他說的,她不會撒嬌,難得對他溫柔,更不會隨便找他要錢用。
他伸手輕撫着她的臉,自打認識她起,她是以各種狼狽的姿態出現,又毫不留情地挑釁他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