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是已經坐在了一邊，她並沒有擡頭和戴顥笉說話，但她對面的餐桌上已經盛了兩碗白米飯，就連筷子都擺來了。
戴顥笉坐下身，小杉杉坐她身旁，三人提着碗和筷子吃飯。
蘇如是和戴顥笉都垂着眸，連眼神交流都沒有，但氣氛也不算太尷尬，因爲小杉杉一會兒夾塊紅燒肉給外婆，一會兒又幫戴顥笉盛着湯，兩個曾經有殺夫之仇的仇人時隔5年，在這個天真無邪的小杉杉面前，一頓晚餐吃的還算溫馨和愉快。
吃完飯蘇如是去廚房收拾碗筷，戴顥笉也不能說去幫忙，因爲這樣太親熱了，蘇如是也未必接受。
戴顥笉正陪着小杉杉在客廳裡講話，突然公寓門打開了，一對男女親熱而愉悅的說笑聲傳入耳膜，戴心頭一跳，夏彤的聲音響起了，“媽，小杉杉，我們回來了。”
這聲“媽”又令戴顥笉思緒紊亂了一下，記憶裡夏彤似乎也這樣叫過她，見面第一次她就承諾說以後會像對待親媽一樣對待她這個婆婆。
很多人都是失去後方知當初的可貴，自己落魄時纔想起曾經的美好。
戴顥笉緩緩站起身，她還有些恍惚的眼神就那樣撞上了正走進客廳的男女。
5年不見，夏彤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嬌美的容顏，清澈的眼眸，她一如5年前的青春與靈動。
她今日穿着一身優雅的青色長裙，高挽着秀髮，這些年她又像是變了很多，成熟中帶着灑脫的恣意，男人的手臂還搭在她肩膀，她小鳥依人的依偎着，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整個人就像是花開似錦的海棠。
而林澤少清俊的臉上染着和她如出一轍的笑容，他們母子30年，她竟從來沒有看過他這般快意自在的模樣，戴顥笉一時看震了。
但林澤少很快收斂了笑意，他一雙墨眸看見她的瞬間深邃暗沉了下去，一手落口袋裡，隨意站着，淡薄的看着她。
就連夏彤都愣住了，她沒想到會在自己家裡看到戴顥笉。
三個人各自僵持在一邊，氣氛有些微妙時，小杉杉跑到夏彤身邊，抱着她的大腿，奶聲奶氣道，“媽咪，我將奶奶帶回家了哦，我有奶奶了。”
我有奶奶了？
夏彤一時沒反應過來小杉杉在說什麼，垂眸看着小杉杉，只見他一雙黑葡萄的眼裡閃爍着雀躍，欣喜，愉悅乃至炫耀的光芒，夏彤一下子就懂了，小杉杉是需要奶奶的。
林澤少和夏彤都沉默着，沒說話，戴顥笉也是渾身不自在，她開了開口，也不知道眼神該看誰，該對誰說話，“我先回房了。”
於是，戴顥笉走進了客房。
看戴顥笉消失於眼裡並輕輕帶上房門後，夏彤才下意識裡向廚房看去，蘇如是背對着他們在刷碗，她似乎沒注意在這裡的動靜。
林澤少鬆開夏彤的肩膀，夏彤蹲下身，對着小杉杉問道，“杉杉，你今天是怎麼遇到…你奶奶的？”
小杉杉很驕傲，“我在瀏覽器裡搜了奶奶的名字，看見奶奶在衣衫樹小區的照片，幼稚園放學後我就自己打出租車去了奶奶的小區，正巧遇到奶奶出門。”
說着小杉杉擰了小眉頭，撅着嘴氣憤道，“媽咪，我看見好多人欺負奶奶哦，有人背後說奶奶的壞話，在大街上還有很多人跟奶奶打架，扯奶奶頭髮，還用磚頭砸奶奶腦袋，後來奶奶又被房東趕了出來，因爲奶奶已經沒錢交房租了。”
小杉杉說完又轉了個身去抱林澤少的大腿，他仰着小腦袋問，“爹地，你爲什麼不保護奶奶？爹地不是說生了我後，我們父子就保護媽咪嗎？爹地是奶奶的兒子，那你爲什麼不保護奶奶呢？”
夏彤不知道該如何作答，而林澤少揉着小杉杉的頭頂，蹲下身柔聲解釋道，“小杉杉，你現在還小，有好多事情還不明白，這世界上不是說每件事情都可以按照正常的軌道走下去，我們…”
小杉杉打斷林澤少，用一雙委屈的黑眸看着他，“所以我們家就是不正常的嗎？以前沒有爹地，現在沒有奶奶！”
林澤少沒話說了，就連夏彤都心疼的蹙起眉，小杉杉不是個會撒嬌會喊疼的小孩，但就因爲如此，他此刻的委屈和埋怨才格外令人心疼。
夏彤將無精打采的小杉杉摟在懷裡，她親着他的小臉蛋，“小杉杉怎麼會沒有奶奶呢，你奶奶不是在房間裡嗎，沒有人跟你搶的。”
“真的嗎？”小杉杉立刻神采飛揚了，又認真問了一句。
“恩。”夏彤點頭。
小杉杉伸手摟住夏彤的脖子，軟軟的貼着她的臉頰，“媽咪我告訴你哦，外婆可喜歡奶奶了，外婆有邀請奶奶到我家來住，還準備了晚餐，盛了飯給奶奶哦。”
如果蘇如是或戴顥笉此刻站在這裡，她們都會感慨一句，小杉杉，你這小傢伙也太能裝，太能騙了吧！
夏彤一聽有些狐疑，她將小杉杉抱起，看着身側的林澤少，“老公，我去廚房看看媽。”
……
夏彤抱着小杉杉來到廚房，蘇如是收拾了碗筷正在整理檯面和廚具，夏彤輕輕叫了聲，“媽…”
蘇如是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她道，“彤彤，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麼？我這樣做並不表示我已經接受了她，你爸爸的事情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的。”
蘇如是的話在夏彤的預料之中的，媽媽是個心腸很軟的，剛剛聽小杉杉說戴顥笉那些遭遇時，連她都震驚和動容了，畢竟戴顥笉曾經是多麼高傲的一個人啊。
但是憐憫也好，同情也罷，失去丈夫的仇恨哪能這麼輕易原諒。
夏彤沒有再說話，而蘇如是收拾好了廚房，又關了水閘和煤氣，她最後從夏彤身邊走過，“雖然不能原諒，但是我想嘗試着放下。恨一個人太累了，我想放過我自己。”
……
在夏彤去廚房的時候，林澤少擡腳向戴顥笉的房間走去。
在門邊佇立了一會兒，他擡起手敲門，但手剛碰到門邊，輕掩的門自動打開了，戴顥笉並沒有關上門，她知道他會來。
側身站在門邊，林澤少將英挺的背部輕倚在門上，他向房內看去，戴顥笉正端坐在牀上，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母子兩就這樣靜默着，大約一分鐘後，林澤少開口了，“我給你買棟房子吧，也會給你一筆富裕的資金，或者你想出國，我會替你安排好。”
這種類似的話她也曾對夏彤說過，當時她認爲她給了夏彤最優越的生活她已經夠仁慈的了，而如今的林澤少肯對她做到這一步，她也應該微笑着感謝了，可…可爲什麼她會覺得這麼難受？
戴顥笉擡眸看了看頭頂的吊燈，點了點頭，“好，我想出國。”
這裡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了，也沒有什麼人什麼地方可以接納下她，雖然去了國外並不一定好，但最起碼可以活得有尊嚴一點。
林澤少沉默了，戴顥笉聲音有些猶豫，“你就不想…不想知道你親生父親是誰嗎？”
林澤少修長的身軀動了動，清冷的面色沒有絲毫起伏，薄脣掀動，“我查過了，那個男人在你懷孕後就被你父親送去了法國，剛到法國第二天就被轎車撞死了。”
“恩…”以他的手段，他查到了她並不奇怪，戴顥笉牽強的扯了扯嘴角，臉色有些蒼白。
林澤少又看了她兩眼，最終什麼都沒說，淡漠的轉身離開。
他們母子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聽到他遠去的腳步聲，戴顥笉垂下眸，充斥眼球的淚光剛要落下來，“奶奶…”小杉杉走了進來。
戴顥笉迅速收回淚，轉過眸看他。
小杉杉雙手端着一個水盆，慢慢走過來，他將水盆放戴顥笉腳邊，“奶奶，我給你洗腳吧。”
戴顥笉愛憐的看着他，她是真心喜歡小杉杉的，她和顏悅色的勾着嘴角，慈祥道，“小杉杉，你快去睡覺吧，奶奶可以自己洗腳。”
“可是今天老師佈置了一個作業，要我們回家給自己奶奶洗腳。奶奶，你想我完成不了作業，被老師批評嗎？”
戴顥笉語結了，而小杉杉已經伸手幫戴顥笉脫去鞋，又幫她把襪子脫了，他將她的腳捧進水裡，然後細緻的給她洗着腳，“奶奶，舒服嗎？”
水溫正合適，他的小手十分輕柔，拂在她的腳面上很舒服。
垂眸看着小杉杉烏髮的短髮和小小的乖巧身體，戴顥笉將眼淚一滴滴落下，不過她並沒有動手擦，這是她50多年來第一次體會到所謂幸福的感覺，點着頭，她含笑道，“恩，真舒服，小杉杉真乖。”
夏彤站在門外看着這對奶孫們，她就覺得臉上一涼，因爲剋制不住內心的波動，她捂着嘴，轉身離開。
……
此刻的蘇如是也獨自坐在牀上，她懷裡抱着小花，背影略顯落寞的伸手撫摸着小花柔軟的毛，小花很溫順的窩在她懷裡。
突然房門打開了，小杉杉端着一杯可以助神安眠的酸棗仁茶來到蘇如是身邊，他將水杯遞到蘇如是面前，“外婆，你的茶來了。”
蘇如是鬆開小花，小花一下子竄到了牀上，她接過小杉杉手裡的水杯，佯裝嗔意，“小杉杉，你有了奶奶還記得有外婆嗎？”
小杉杉一聽樂了，自己動手動腳爬到蘇如是腿上，摟着她的脖子道，“外婆羞羞哦，外婆在吃奶奶的醋。”
他的小身體一鑽進她懷裡，蘇如是就覺得心裡暖了，假意冷卻的臉色迅速回暖，她露出笑意。
小杉杉見蘇如是不生氣了，又再接再厲的“啵”一聲去親她的臉頰，“外婆，我雖然喜歡奶奶，但是我也喜歡外婆，而且奶奶和外婆比，我和外婆更親哦。可是奶奶今天好可憐，我必須多抽出點時間安慰安慰奶奶。外婆，你不可以吃醋哦，要不然杉杉會很難過。”
蘇如是年歲大了，所求的也不過是晚輩們的溫暖陪伴，她也喜歡聽好話，小杉杉十分賣力的討好取悅了她，蘇如是將他緊摟懷裡，“恩，外婆不吃醋，所以杉杉不要難過。”
……
另一個房間的大牀上，林澤少將夏彤擁在懷裡，他垂眸看着她紅腫的眼眶，聲音低醇輕柔的問道，“老婆，你怎麼哭了？是不是因爲心疼小杉杉？”
夏彤沒說話，又往他懷裡挪了挪，伸手環住他精健的腰身，將腦袋蹭他胸膛上，她聞着他身上混着沐浴露的清爽味道。
林澤少染着笑意，垂下眸，一下一下的親吻着她的秀髮。
夏彤在他懷裡開口了，“老公，若是…她真心醒悟和悔改，那你要她當你…媽媽嗎？”
林澤少身體一僵，已經扯開彼此距離，兩根手指挑起她的下顎，他一雙鷹隼般的利眸省視着她的眼，他不確定她這話的意思。
“夏彤，你怎麼這麼說？”
夏彤將他的手指握手心，然後攤開他的大掌將自己粉嫩的臉腮輕輕摩挲上去，“老公，你今天想跟小杉杉說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按照正常的軌跡走下去，我們在人生的道路上會遇到很多分岔路口。可是這世上的光明正道只有一條，我們被這些紛紛擾擾的分岔口迷惑了方向，找不到最初的出發點，也到達不了最後的終點了。”
“小杉杉他還小，很多事情不明白，但是今天他同樣教會我們一個道理，戴顥笉不論做錯了什麼，她始終是我們的親人，而小杉杉需要奶奶。”
林澤少靜靜的聽着，然後“恩”一聲將她緊摟懷裡，他低低的問道，“可是夏彤，你們真的可以原諒嗎？”
夏彤緩緩搖着頭，“不知道，我和媽都需要時間。”
林澤少沒再說話了，兩人相擁着，夏彤又睜開眸問着，“老公，我們要不要去參加奶奶的葬禮，畢竟她知道你…不是她的親孫，也撫養了你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