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三年,有個好年景,卻並非好日頭。
這一年發生太多影響整個天下局勢的大事,不過燕北能看見的,目下還僅僅只是他又贏得了一場戰事。
麴義分兵撤回漁陽營,以度遼、黎陽二營合擊高句麗南路兵馬,自黎陽營寨一路東攻,高句麗兵將潰敗十五里,直被追殺至大梁水河岸,部下精銳皆奮勇殺敵,斬敵兩千餘衆,投河而死者不計其數,餘者紛紛跪地討饒,卻被解下兵器束於大梁水河岸。鋒銳環刀一排接一排斬下,人頭像冬瓜滾落。
麴義沒打算給入侵遼東的高句麗兵留下活口,不少屍首順着大梁水至飄到大梁水盡頭的千山谷裡……後來好幾年,仍有采藥人說山谷裡沉積的泥沙中枯骨數之不盡。
另一股高句麗軍隊也沒落到好處,兵馬追着漁陽營還沒到襄平城下便被麴義帶急行軍的先鋒追上,雙方搦戰近兩個時辰,若非後方軍隊與潰散的漁陽營合力……麴義恐怕就要栽了大跟頭。
燕北與田豫自海路於汶縣水寨靠岸時,襄平的騎手已經在岸上等了半日,一見到船隊靠岸連忙趕過來求見燕北。
“將軍,麴將軍擊潰兩部來犯之敵,正於襄平東率軍追擊四散而逃的潰軍。”
“伊尹漠呢,那個領兵來犯的高句麗世子,可死在亂軍中?”燕北纔開口問,一旁隱沒在迎接衆人中的張頜撥開人羣上前拱手道:“他跑不了,二騎營已經趕至邊境截斷退路,屬下本部於襄平近畿巡邏鄉里,高句麗人,哼,插翅難飛!”
張頜說完,報信的騎卒才說道:“玄菟郡的田郡丞領八百義從封鎖邊界,沮太守讓屬下前來問詢將軍,接下來做什麼?”
“不用急,我先回家看看……我聽人說麴義把人全殺了,告訴他,再抓住人留些活口,我有事要問。”
燕北交代完這些事情,便向田豫交代繼續操練水卒的事宜便要回去,這纔對張頜問道:“燕某的家眷,是在襄平城裡還是在城外?”
“在城裡,大夫人一直要搬回城外,不過大夥都覺得城外還不安全,就等將軍回來再拿主意。”聽張頜這麼說,燕北點頭,對張頜道:“你們做的對,走吧,先回城裡看看。”
其實這次西征他心裡也覺得有些冷落了甄姜,這才成婚沒仨月便出去打仗……要怪就怪這世道吧,誰不想安安穩穩呆在家裡,可總是有人不讓他燕北活啊!
船上暈船的人真像田豫說的,臨近靠岸便接二連三地恢復出活蹦亂跳的模樣。習慣了船身的顛簸,燕北的親衛都是些體格強悍精力旺盛的年輕兒郎,卻不過在海上身體正常了幾日,下船了都還頗有幾分意猶未盡的模樣。
有典韋領幾百親軍護着,燕北也就回絕了張頜要調派些人手策應的想法,一行人打出儀仗敲着軍樂鑼鼓喧天地朝襄平走去。
燕北的儀仗一路唱着戰歌開進襄平,在城門口燕氏一大幫家眷與迎接的文武官吏站了好幾排,再加上戰時遷入襄平城以求自保或是城中出來看熱鬧的黎民百姓,將城門洞都堵得嚴嚴實實。
遠遠地看着燕北的親衛儀仗舉着書燕字的大纛越來越近,城下的人們也越來越激動,甄姜在成婚後越發穩重,舉手投足之間隱隱有一股遼東夫人的架勢,甚至比燕北這遼東統治者更顯威勢。一旁抱着甄宓牽着甄榮的二妹甄脫仍舊是那副稍顯怯懦的模樣,倒是三妹甄道活潑地繞着甄姜走來走去,踮着腳望向威風凜凜的軍列,鼓着小嘴朝甄姜說道:“阿姐,姐夫可真想得開,老家都讓高句麗人發兵襲擊,幾萬百姓躲進城裡不敢出門,他還把軍樂唱得這麼響!”
“別瞎說!”甄姜瞪了生性跳脫的三妹一眼,垂眼看見腳下趴臥在地兩條腰身近二尺高的尖臉獵犬,口中喃喃道:“夫君在遼西是打了勝仗的,沒見城裡家家戶戶都掛着燈綵,夫君回來,饒不了高句麗人!”
甄姜對高句麗人可是一點好感都沒有。遼東郡是個神奇的地方,燕北給遼東帶來的改變也不是一絲一毫,讓她站在旁觀者的角度上來看燕北做的很多事情有好有壞,比方說與民爭利、勞民傷財;但另一方面開渠修路、造橋行商這些事,對遼東郡的士農工商來說好事壞事同時發生着。
但燕北有一點好,別人爲他做出多少事,他便能給別人多少。
這種遼東之主的做派,不單單被燕北奉行,也被身旁的人們所接受……高句麗發兵攻打遼東,撕了燕北的臉面,也打在這些追隨在燕北身後的人臉上。
誰能不恨?
黑山賊禍亂冀州改變了甄氏,也改變了甄姜的人生軌跡。
在那之前她是弓馬嫺熟卻不曾傷人的女子,在那之後她依然是她,卻更加堅強。這種堅強不單單體現在對她自己,也體現着對別人……她篤信,夫君會給那些興兵禍亂,擾得遼東數萬百姓被迫的避難的高句麗人應有的懲罰。
臨近襄平,騎在馬上的燕北聽着馬鑾鈴叮鈴作響,微微揚着下巴在人羣中搜尋着,不出意外見到自家女眷的身影,帶着笑意翻身下馬,先與沮授等人打過招呼,甄姜隨後上前低聲問道:“夫君,在遼西……”
“萬事無虞,倒是高句麗人讓阿淼受驚了。”燕北看着甄姜幾個妹妹,親暱地捏捏小宓兒的臉,剛想開口問,甄姜便已經點頭說道:“府中一切安好,夫君不必擔憂,與沮府君議事吧。”
甄姜是不用出現在城門口的,不過她還是來了,就爲讓燕北知道家中一切安好,好讓他放下心操勞郡中軍事。
嫁與燕北,總是逃不過要擔憂受怕的……甄儼在世時就不止一次告訴甄姜,希望她不要與燕北有太多瓜葛。男兒在世,有本事是好事,但有些時候本領通天,對家眷來說反倒未必是件好事。
甄儼對燕北的敬而遠之,從來都並非是瞧不起,反而是因爲在燕北僅爲叛軍軍侯時便太瞧得起,纔不敢與他走得太近。
只可惜直到甄儼萌生死志,才知曉事與願違。
燕北點頭,面上滿是滿意的輕笑,夫人曉得輕重在任何時候都是件好事。那些達官貴人不是總說什麼娶妻當娶賢,燕北從來沒拿自己當作什麼達官貴人,不過喜好弓馬的髮妻若能多明瞭些事理總是件好事。
如今多事之秋,他的確是沒有多餘精力能夠放在內宅家眷上。
正當他打算讓甄姜帶着妹妹們回府時,甄姜難得在臉上浮現些許扭捏神色,回頭看了一眼幾步之外的衆人,用細不可查好似蚊哼般的聲音低聲道:“夫君,你走後,有醫匠來過,妾身……有喜了。”
燕北招呼沮授的手都擡了起來,定在半空一時不知該置放何處,口中結巴道:“我,你,我是……”
口吃數句,這才帶着滿臉濃烈的喜色不可置信地問道:“我是要當阿翁了?”
看着甄姜咬着嘴脣滿臉煞紅地點頭,燕北只想在城門口高高跳起來,儘管遏住心頭這種怪異的衝動,他還是粗喘了兩口氣這才揮舞着手臂對沮授道:“公與,不去郡府了,去我府上議事!”
他不想再跑來跑去,嗯,就去家裡議事也沒什麼不好!
燕北大笑着比打了勝仗還要高興,張開手臂對衆人下令道:“進城!”
兵馬開赴城中,一隊隊親衛軍進入城中大營,典韋親率一隊武士沿途護衛燕北進入城中府邸,儘管壓着心頭喜意,燕北還是不可避免地在府上前廳召集沮授等人……郡中擠壓的事務很多,尤其對於高句麗的還擊,是板上釘釘的事情,無論如何都是要議一議的。
不過在議高句麗事宜之前,沮授拱手道:“主公,中原傳來新的消息,董卓死了。”
董卓,死了?
燕北皺起眉頭,關於高句麗的一切事宜都被他壓回肚子裡,連忙問道:“怎麼回事,什麼時候?”
“四月,天子病癒,董卓去朝拜的路上被近臣呂布與李肅刺殺,此事爲溫侯王允謀劃。”燕北的驚訝之色不出沮授所料,他知道消息時也愣了很久才緩過勁來,頓了頓接着說道:“事後王允錄尚書事,總朝政,遣張種爲使撫慰山東。隨後將溫侯封於呂布,任職奮武將軍,假節,儀比三司,公掌朝政。此外王允還揚言要殺盡涼州人,隨後涼州人四散而逃……數十萬大軍,頃刻飛灰湮滅。”
“董仲穎就這麼死了?”燕北不知心中做何感想,沉吟良久才說出這麼一句,頗有幾分氣憤道:“狗屁的溫侯王允、溫侯呂布,呂奉先一介武夫耳根子軟,他王子師什麼東西!一介從事從郎受了董仲穎提拔,拜太僕,遷尚書令,進位司徒……現在他是大功臣了,唉,這話也輪不到燕某說,左右燕某看不起他!”
董卓該死,但不應該這樣死,更不該死在王允和呂布這兩個人手裡!
“將軍不必爲董仲穎鳴不平,嘿,十萬涼州軍。”坐在一旁的郭嘉緩緩搖頭,環顧左右,沒荀悅在他便口無遮攔起來,笑道“長安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