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換個時間換個地點,燕北斷然不會對陳羣如此輕率。不說韓馥先前對他的誇讚以及其宗族的顯赫,單是其見到燕北後不卑不亢地陳明利害,三言兩語之中展露出其對軍略大局的些許顯露,便足矣令燕北看重。
他是個貪心的人,財富他要,土地他要,猛士他要,軍隊他要,人才……他怎能不要?
如今他在北方雄於邊州,麾下操刀控馬的武將猛士不少,可唯獨能夠獨當一面智士才人卻稀缺無比。整整一年時間,遼東才方補齊郡中所需人才。雖然已能使郡府高效行事,但那大多是沮授一人的功勞。
餘下由他廝殺漢出身的老兄弟們所轄領的縣城,能如孫輕一般不給沮公與添麻煩便已經好似是得了爭天之功一般。
沮授在治政上是大才,在燕北看來就是做一州別駕都綽綽有餘,但他的才華並不在於治政。兵法謀略纔是沮授的長處,若說治政之道沮公與是一州之才,但比起他的兵法韜略卻是不值一曬。
在燕北眼中,沮授之才足矣雄於北方!
就好似燕北能做一名好商賈,但踏在商賈之道上的天賦與成就,終歸是不如帶着兄弟們巧取豪奪發家致富的嘛。
所以燕北很希望身邊能有真正的治政之才,能將沮授從遼東太守的位置上解放出來,到他身邊做個偏將。遼東五經志士不少,拋開沮授不談,牽招、田豫、燕東、甄堯,都是有學問的。只不過他們的經學、經驗到底少了些,誰都難以扛起治理一郡的大旗。
牽招田豫皆爲文武雙全之輩,唯獨缺少經驗。燕東有兩個馬匪兄長,亦有血勇卻沒太多用武之地,治政韜略算是全才卻又都差了些,畢竟縣學出身就算做過張純的僞太守,也還差了些火候,比之韓馥差得遠了。至於甄堯,學識是有的,但就像未曾經過質子歷練的燕東那時一般,名門出身的他做起事情來比他兄長差了太多。
實際上看來看去,郡中幾名大吏在遼東算是如雷貫耳,可誰的本事都比不上在天下誰都瞧不起的韓馥。
韓文節雖然在燕北面前唯唯諾諾,諸侯會盟也夾起尾巴端坐着裝鵪鶉,卻在短短几個月時間穩定住大亂之後的冀州,流民、饑民處理的井井有條,還拉出萬餘兵馬由從事統領。即便是在燕北支援了麴義部三千兵馬震懾覬覦之輩的情況下,他的才華都不負望族出身。
就是怯懦又好鬥的性格太詭異了些,難招旁人待見。
所以燕北太渴望賢才了,出征前他走訪多聞裡,希望能勸說那幾個避禍遼東的大儒出仕,結果各個推諉搪塞,似邴原王烈尚好,做一學館下吏整飭教育便滿足的很,說什麼也不願換到治政的大吏位置上,出任縣尊更是別想。那號稱龍尾的管寧才叫厲害,直接回絕燕北一心治學,甚至關上院門不讓燕北進去。
還讓門口的小童說什麼,如果來的是探討經學的燕仲卿便開門,如果來的是遼東的燕將軍……他不認識。
媽的,燕仲卿和將軍燕北莫非就不是一個人了嗎?
說到底,是燕北的德行聲名不夠,何況也拿不出對得起名士身份的官職。
因而,燕北這次行至中原,便動了拐帶人才的腦筋。老一輩士人他是不必想了,那些人高的都做到了三公九卿,就是低的也是歷任太守不比他差……但是這些與他平輩的年輕人,可是還有些說動機率的。
現在燕北知道,陳羣是有本事的,自然便不會讓到嘴的鴨子飛走,無非是他並不知曉陳羣的本事有多大罷了。甚至不止陳羣,就像韓馥前番說的那些人,甚至鍾元常、韓斌的,他都想一把摟回遼東驅使他們爲自己做事。
如今朝廷爲董卓所把持,這些以仕途傳家的年輕士人們都失去了上升空間,興許,他燕北這小破船就能載上幾個大才了!
只不過這時機趕得太巧,他還沒能與陳羣說上什麼,曹操便領着殘兵敗將回來了,這可是讓他的心七上八下。
曹操比陳羣還重要,即便今日陳羣扭頭走了,改日他還可以登門拜訪,就算是致歉都沒有什麼關係,可曹操兵敗,只此一次……燕北想看看,面對自己孤軍深入卻並不動身的同盟,曹操會做出什麼事情!
等燕北登上高臺時,曹操正梗着脖子看向衆人不說話,這令燕北感到有些失望……他本以爲曹操會大鬧一場,卻沒想到只是這麼瞪着眼。
曹操是憤怒的,可他有火發不出。
“孟德,你終於回來了!”置酒飲宴的關東諸侯們見曹操歸來,頓時鴉雀無聲,倒是袁紹反映得最快,驚喜地整個身子好似從坐榻上彈起一般,端起兩支酒樽便向曹操大步走來,先將一支酒樽遞給曹操,這才端酒對衆人道:“諸君,曹將軍首發義兵,雖深陷敵陣寡不敵衆,卻力挫董賊之鋒芒,大漲我聯軍士氣,諸位請飲,這一樽……敬孟德!”
燕北自曹操身後繞至自己與韓馥的坐榻,輕拍兩側示意身後的孫輕陳羣坐下,亦端起酒樽看着曹操。曹操此時的模樣不可謂不慘,就連身上甲片都帶着中箭的痕跡,即便將箭支拔去,鐵葉子上仍舊帶着被箭簇擊穿的空洞,再加上披散後隨意攏起的髮髻與多日不曾休整的鬍鬚,落魄了得!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曹操一肚子火被袁紹舉酒相慶的動作盡數澆熄。
袁紹總是這樣,他有錯時,他會做出這般賢達模樣令人不好生氣;別人有錯時,他也是這般賢達模樣令人心折。這般情景令人想起年少時,他們兄弟一班達官貴人的子嗣,終日在洛陽城外鮮衣怒馬地胡鬧些現在想來幼稚至極的蠢事來消磨時光。
那年袁紹十七八歲,曹操纔剛十歲,雖然連馬都爬不上去卻也要終日跟在袁紹屁股後頭跑。有一次搶別人的新娘子爲樂被鄉人發現,夜裡追趕着曹操,他本就年雖小,眼看着便要被鄉閭五大三粗的惡漢追上,前頭的袁紹正巧摔倒在溝裡,曹操害怕自己被抓住,經過袁紹時便大聲喊,“偷新娘的賊人在這!”
嚇得袁紹顧不得腳疼蹦起來拔腿就跑。
事後曹操很害怕,他擔心袁紹怪他,從此之後再也不帶他玩,但是袁紹沒有。
當時的本初兄長表情神色便如今日這般,二十年不曾變過。那時候袁紹對衆人稱讚他的急智,並不以他膽怯而鄙視。自那之後,老人們常說年過十歲事之爲兄,年過五歲以肩隨之……入仕、養名、討黃巾、殺宦官。
曹阿瞞便是這樣追隨本初的,他的待人接物爲人處事,盡學本初。
他又能如何怪罪兄長呢?
興許是兩日不曾飲水,曹操端起酒樽一飲而盡,卻見袁紹笑得開懷,聽他帶着戲言輕聲說道:“阿瞞,你是奮武將軍啦。”
曹操錯愕地瞪大眼睛,恨不得將剛飲盡的酒盡數吐出……兄長以爲他爲的是官職嗎?獨自引軍西進,與董卓精銳兵馬作戰奮不顧身,若非族中曹洪捨命相救,他根本無法活着回來!他曹孟德難道就是目光如此短淺之人,就爲了這麼個自稱僞職的雜號將軍嗎?
曹操沒有答話,目光掃視羣雄,這裡除了右手邊韓馥旁邊那個他並不熟識的將軍,其他人,哪個不是被董卓封到外面做太守刺史州牧才起兵的?可他曹孟德是如何?
他被董卓拜了驍騎校尉,卻自己跑了出來豁了命要起兵打董卓,他爲的是官職嗎!曹操笑得心寒,如果他願意留在朝廷爲董卓效力,現在出兵東進的便不是徐榮,他曹操也能領着將軍的名號來進攻討董聯軍!
但他沒有說,他只是暫且壓下心頭惱火,焦急而狂熱地對袁紹拱手說道:“本初,我在路上都聽鮑允誠說了,你被大家推舉爲盟主。你聽我說,董卓的兵馬雖強,此時卻被我們聲勢浩大所震懾,眼下還未能封鎖關口。我等趁此機會,將各路兵馬搶佔要隘,分兵襲擾關中,必可使董卓疲於首尾不得兼顧!”
曹操說話的聲音並不小,可各路諸侯卻都裝作沒聽見的模樣,紛紛交頭接耳好似方纔關注曹操的人不是他們一樣。
袁紹看着曹操,又環顧左右,並沒有答話。
“諸君,操此言千真萬確!那徐榮擊敗我後並未繼續進軍,而引兵回還。如今旋門關以東再沒有其他敵人了,正是天賜良機,諸君引兵據守關隘,便能將董卓困於關中,諸君!”曹操急的近乎聲淚俱下,可各路諸侯根本沒人將他這番話放在眼裡,最終他只能無助地看向面前的袁紹,拋下酒樽把着袁紹的手臂說道:“本初兄,袁盟主!我,我實在是沒有兵馬了,你勸勸,你勸勸各位出兵,救皇帝,救天下啊!”
回答曹操的只有沉默。
燕北右側的坐席,豫州刺史孔伷輕笑的聲音鑽入耳朵,燕北聽見孔伷不屑地輕哼一聲,陰陽怪氣道:“敗軍之將做奮武將軍尤還不滿……這難道不正是大漢的趙括嗎?”
此言一出,衆人刻意壓低的笑聲令曹操深色的臉頰幾乎紅透,這並非羞怯而是憤怒。他不再望向旁人,只是緊緊抓着袁紹的手臂,看着袁紹的眼睛。
他在等兄長幫他。
但是袁紹沒有。
袁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這些關東諸侯都不想出兵,他就算是盟主又怎能強求?他只能輕輕掙開曹操像抓着救命稻草般的雙手,緩緩拍在其破碎的肩甲上說道:“孟德將軍久戰身疲,且先休整一番,待……明日我們再議軍事。”
曹操緊咬着牙,自小到大因爲出身他受過太多低看,但從未又這此令他感到悲哀與無能爲力。他不爲自己悲哀,而是這天下與漢室……世代食祿的大族,如何能養出如此一羣鼠輩?
他不再將希望寄託於旁人身上,一步比一步艱難,卻也一步比一步快地離開將臺。
你們不幫我,我曹孟德亦不要你們幫。
沒兵了,我曹操自己去招!一羣鼠輩,便教你們在這裡置酒高坐,討伐董卓、掃清亂黨……自有我曹孟德一人承擔!
但當他堪堪下至第二個臺階時,身後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曹操猛地回過頭去,卻見是孔伷身旁那並不熟識着一身赤紋鎧的青年將軍一腳踹翻了他的案几,酒食打翻孔伷一身,此時面容萬狀驚恐。
燕北輕輕扭了扭鐵鞋,隨着身形走動鎧甲發出清脆的碰撞之音,看都不看被嚇得六神無主指着自己的孔伷,揚着下巴不屑道:“哼,懦夫!”
“喂,孟德!”燕北擡眼望向回頭過來的曹操,二人目光碰在一處,他朗聲問道:“資你八千兵馬,可敢隨燕某再走一趟滎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