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縣的城池比襄平大上三倍,前往驛館的路便意味着燕北率精騎武士扛着燕字旗在城中兜了個大圈子。
這下子,半座城的人都認識這個名叫燕北的叛軍頭子了。
雖然他歸降了州府,但對百姓與幽州士人來說,他還是那個縱兵作亂的叛軍頭子。並且這種認識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
遠遠地,燕北便望見驛館旁邊一處宅院,不禁察覺地皺了皺眉頭。
這個院子有些破敗,有些年頭未曾修繕,連黃土夯實的院牆都坑坑窪窪,透着一股子垂敗的模樣。一行精騎在院外停駐,燕北翻身下馬,轉頭對高覽問道:“你確定甄氏的人會住在這種地方?”
這院子也就是大了點,看上去足足圍了三進的地,若是小些,完完全全就是破敗到不行的黔首住所……甄氏,好歹是冀州排得上號的大族,延續數百年不說,先漢也是出過九卿的士族,就是冀州遭了災,也不至於落魄至此吧?
跨進宅院前的一刻,燕北覺得或許他低估了黑山亂軍對冀州造成的影響。
院子不小,只是有些雜亂,角落裡堆着轅車和木箱,一個老僕提着掃帚掃着似乎永遠掃不乾淨的土地,兩個總角小兒追着母雞跑來跑去,此時卻被身着鎧甲的燕北與他的部下嚇到,一個哭着跑進屋裡一個躲在樹後。
燕北向前走了一步,又轉過身又推着高覽與麴義走到院外,小聲問道:“派人去雍奴找沮公與,讓他派出能說會道的騎手前往涿郡、上谷郡、代郡和廣陽郡……我記得他說遼東缺人對吧,給他帶句話,冀州之亂比我們想象的要嚴重得多,他知道該怎麼做。你們在外面等我。”
話音一落,燕北沉着臉便走了進去。正好趕上小孩的哭鬧聲引出大人,一名衣着華貴卻不着配飾的老婦人自宅中走出,看到一身戎裝的燕北問道:“您是誰?”
燕北不知是誰,自懷中取出甄氏的名刺問道:“夫人,這裡可是甄氏?中山甄氏?”
婦人皺着眉頭接過名刺,這才仔細地看了他兩眼,好似想到什麼失聲問道:“你是燕北?啊不,你是燕將軍?”
“這真是甄氏?哦,在下燕北,見過夫人。”燕北雖然不知老婦人是誰,卻還是趕忙行禮,隨後才問道:“冀州亂的很厲害?”
“老身甄張氏,將軍還請先進來吧。”老婦人是甄儼的母親,燕北此前與甄氏關係雖近,卻還沒到問候高堂的地步,自是從未見過,便被老婦人接入廳中,這才聽老婦人招呼道:“阿淼,有客人來了,奉上溫湯。”
說罷了,甄張氏纔有些歉意地對燕北說道:“三郎與子經出門拜訪漁陽王君,出去有一個時辰,燕將軍且稍待,他們一會就該回來了。”
三郎,便是甄儼的弟弟甄堯了,但是這個子經燕北不知是何人。至於漁陽王君,燕北也沒聽過,不過既然是拜訪一會就回來,自然說明那人也在薊縣。
燕北連忙起身對甄張氏告罪道:“冒昧來訪已經對您很不尊敬了,您不必感到歉意,既然府中無人那燕某便不多叨擾了,這便……燕某見過小娘。”
轉過頭,在那些暗無天日的戰爭中,那些骯髒泥濘的戰場上令他朝思暮想的甄氏小嬌娘正端着盛蜜漿的碗低着頭款款而來,聽到燕北的聲音這才擡頭,接着便頓住腳步櫻口微張,不經意地小聲驚呼,“啊!”
啪唧!
乘着蜜漿的陶碗墜在地上,摔成三瓣。
他來了!
燕北快步邁出兩步,方纔想張口問些什麼,卻見甄姜猛地後撤了一大步,低頭快而慌張地告罪道:“燕將軍勿怪,妾身失態了,這便重新爲您呈上……”
話都沒說完,甄姜便逃似得轉身繞着偏廳進入後室。
燕北擡着胳膊過了兩息,才緩緩閉上口反應過來……甄姜這是怎麼了?從前雖然關係並沒有多親近,可遠不至於如此冷淡或是,客氣?想到這,他也不再多說,心裡糟糟的亂,對甄張氏告罪道:“夫人勿怪,燕某這便去府外等着甄兄吧,失禮了。”
府中既然只有女眷,他再賴在這裡自然不成體統,當即便與甄張氏告罪,轉身走了出去。
等到走出宅院,對上高覽麴義的一臉壞笑,燕北還皺着眉頭擺着一張苦笑的臉聳了聳肩膀,緩緩搖頭道:“家裡沒人只有女眷,我在外面等一會,麴兄你先領兵出城讓軍士紮營,留下一什騎卒和阿秀……等這邊完事了我便出城尋你。”
其實麴義比燕北心還要急,他想問問州牧劉虞對他們,或者說是對他的安排,他知道燕北一定會爲他請官,但不知道自己會是個什麼職位。但看眼下燕北皺着個眉頭臭一張臉也不願多問,只能拱手應諾,提領四十軍卒緩緩踱馬出城。
看來只能等晚上再問了。
卻說甄姜轉入內室,這才驟然察覺身上像失去了力氣一般,緊緊貼牆壁靠着,大口喘息,不禁鼻間發酸,兩行清淚便順着臉頰滑了下來……一切,都不一樣了,燕北還是一副老樣子。
甄氏在中山幾百年的基業沒了,二兄沒了,僅剩的幾口人從冀州一路逃到薊縣,人地兩生無依無靠。燕北是她這些噩夢般的日子裡見到的唯一一個友善的舊面孔。
晌午時遠遠地看到燕北提兵過巷的模樣,那種威風凜凜的自信令她打心底裡感到安心。她以爲自己再見到燕北,可以一蹦一跳地帶着燦爛笑容敲敲他明亮卻帶着劃痕的肩甲,裝模作樣地拱拱手,恭喜他成爲別人眼中的大人物。
即使不透露出自己心底裡聽到關於戰事的那些隻言片語時的擔心,也能裝作旁若無事地問問他,那些戰鬥的來龍去脈,探尋他眼中看到的驚險與興奮。
甚至可以把玩他的兜鍪取笑他現在人模人樣,草雞飛上了枝頭長出金毛。鼓勵他像阿翁那樣做個好官,讓她不用在告訴別人真正的燕北是什麼樣子時拙言到無話可說。
可當她見到燕北,看到他開口有話要講的窘促模樣,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怕燕北開口問她,問她究竟是怎麼了。
她更怕自己回答,回答她,她們……沒有家了。
她最怕的是,她說不清話口腦模糊,張口眼淚便往下掉的愚蠢模樣被他看到。
甄姜更討厭自己現在像個癡兒傻子,靠着牆壁溼了衣襟,只能用力抱緊跑來安慰她的妹妹,可抱得再緊卻都無濟於事,只能哭得更厲害。
……
高覽看到燕北眼中的憂慮,在麴義走後收斂了笑容,沉聲問道:“怎麼樣,甄氏的近況……不好?”
“何止是不好。”燕北敲了兩下胸口,舌尖抿着下脣露出少許雪白的牙,眉頭從出來就從未舒展過,“府裡什麼都沒有,老夫人身邊連個使喚伺候的奴婢都沒有……陪我在這等着吧,讓兄弟們把道讓開,別擋到人家過街,從馬上下來,端矛攥刀的再把人嚇到。”
“諾。”高覽也不知怎麼寬慰燕北,只好先應諾按他的意思把一什騎卒安排了,命衆人將馬拴好,這才與燕北立在府門側前等着,歪頭問道:“甄君去哪兒了?”
燕北搖頭,“不知道,張氏只提了三郎和一個叫子經的,大概是甄氏在幽州的朋友吧,一同去拜訪什麼漁陽王君,可能甄兄也一道去了。”
“誒,漁陽王?”燕北的眉頭突然皺的更深了,“如果是一個王,或許我認識他們去拜訪的這個人。奇了怪,甄兄怎麼會與他來往?”
“誰?”
“廣陽安次人王鬆。”
“肯定不能啊,你剛不都說是漁陽王君了麼,怎麼會是廣陽安次人。”高覽撇撇嘴笑道:“你這是關心則亂啊,你想錯了。”
“沒錯,你不瞭解情況。燕某早年在涿郡范陽有座莊子,指使姜晉王義他們在漁陽走私鹽鐵,塞外販賣駿馬,當時做過不少作奸犯科的事。”燕北看了高覽一眼說道:“安次王氏是個大姓,安次有他們的鄔堡、泉州有他們的鹽場,雍奴有他們的匠奴……比燕某厲害的多,我那點小買賣都是他們牙縫裡漏出來的。”
“那你怎麼篤定是王鬆的?”
“他的父親是很有才能的人,不過前幾年過世了,現在掌家的就是王鬆……也是個年輕人。”燕北看了高覽一眼,輕笑道:“能讓甄兄去拜訪的,也就他了。不過我想不通,依甄兄的才能就算到了幽州,在州府求個官職應當也是很容易的事,怎麼府上如此破敗,還和那樣的豪強扯上關係。”
就在這時,街道上有三人並肩而來,身後還跟着十幾個奴僕,朝着燕北這邊走了過來。
“燕兄!沒想到你真來了,這是在寒舍外等了許久吧?”甄堯兩步並作三步快走而來,“是堯失禮了,這位是將軍燕北,這兩位,此爲安平牽子經,師從安平大賢。這位是安次王君,漁陽大豪。”
“在下牽招,見過燕君。”
名叫牽招的青年看向燕北的目光充滿好奇,而叫做王鬆的年輕豪強則用不太舒服的眼神上上下下將燕北看了一遍,這才拱手道:“燕將軍大名某早已得知,在下王鬆,有禮了。”
燕北輕輕點頭,對甄堯笑笑,道:“既然三郎有客人,那我改日再來……我與部下暫於南門外紮營,三郎可叫二兄去尋我飲酒許久,告辭了。”
燕北說罷,高覽便招呼士卒牽馬跟上,一道輕騎朝着城門踱馬而出。公告:筆趣閣app安卓,蘋果專用版,告別一切廣告,請關注微信公衆號進入下載安裝:appxsyd(按住三秒複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