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又一次失眠,直到天亮時分,才迷迷糊糊睡了個覺,周子璋夢見一個這樣的景象:下着雨,就在那溼漉漉的石板小巷裡,兩旁牆皮都斑駁老舊,青苔點點爬上條石門檻,就在那裡,有個男人蜷着腿一動不動。周子璋走過去,那人猛地一擡頭,卻是霍斯予的臉。

他嚇了一大跳,忙慌不擇路地跑開,遠遠回過頭去,那個男人還是一動不動,就那麼坐着看他,目光悽然。

沒有來由,周子璋心裡憋悶得快喘不過氣來,他猛然睜開眼,窗外倒真的是雨聲潺潺,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雨,居然還隱隱有雷聲。

他突然覺得可能窗外有衣服沒收,急衝衝地從牀上爬起,下了閣樓扶梯,來到底下,衝到窗戶前纔想起,自己昨晚臨睡前早已將該收的衣服收好,按他向來的性格,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今天到底是怎麼了?他微微喘氣,靠着書桌坐下,總覺得心神不寧,有些什麼事會發生一樣。

天色還早,但已經沒法回去睡回籠覺了。周子璋揉揉發疼的腿,刷牙漱口,給自己做了過多的早餐,做完了才發現沒有胃口,開了收音機,在聽不甚明白的粵語中慢慢吃完自己碗裡的東西,收拾碗筷,換了衣服,這纔出門。

街上人因下雨反倒顯得多了,公車比平常的擁擠,路邊兩旁隨處可見焦急等着打車的人。周子璋撐着傘,速度緩慢地走過這熟悉的街景,他的眼角冷不防瞥到那一日丟下霍斯予不管的小巷口,也不知道那王八蛋被自己甩了那一百塊,會不會惱羞成怒,從此銷聲匿跡?如果那樣的話,他在這裡怎麼說也是人生地不熟,怎麼捱過這麼幾天,還真是個問題。

周子璋還沒想完便啞然失笑,差點把霍斯予當成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了。其實,姓霍的也就在自己面前才示弱裝可憐,要擱旁人那,就算他再落魄,骨子裡的蠻橫和姦詐,又怎麼可能會讓自己吃虧?

他的腿骨又開始隱隱作痛,沒法走快。腳上的劣質皮鞋進了水,襪子都溼透,彷彿沒走一步都帶來嘎吱聲響。雨越下越大了,傘能遮擋的部分好像越來越小,不一會,他半邊身子就被淋溼,同時,褲子緊緊貼在腿上,彷彿加了層枷鎖,那寒氣浸透了過去,骨頭更疼了。

周子璋皺了眉,儘量加快腳步,拐角處有半條街被淹了,水積了到人腿肚子上,過路行人均狼狽不堪,彷彿跋山涉水。周子璋一看就頭大如鬥,他的腿這種天氣可不能浸雨水,但怎麼過去呢?周子璋躊躇了會,終於彎下腰,學着旁邊的人,慢慢往上挽起褲腳,露出半截小腿來。

鞋襪顧不上了,反正已經溼了,他咬咬牙,正要去淌水,身體忽然飛馳過來一輛自行車,噶的一聲停在他身邊,車上的人伸下來一條長腿支着車子,笑嘻嘻地說:“呦呵,子璋,你這是要過草地還是爬雪山啊,瞧這小臉繃的……”

這種無賴樣的痞笑,滿嘴地道的北方話,不是霍斯予,又是哪個?

周子璋詫異地擡頭看他,幾天不見,霍五少好像變了個樣,身上套着件自行車雨衣,露出下面一條牛仔褲,一看就是染色不均,又面料粗糙那種,腳上居然穿了雙人字拖。腦袋露在外面,淋着雨也無所謂,髮型倒是短小精悍,若是別人領教這種街邊剃頭師傅的手藝,多半得透着傻氣,可霍斯予五官硬朗,氣勢猶在,這頭髮就硬生生讓他陪襯出軍人一般的威武風姿。再騎這輛扔大街上狗也嫌的破舊二手單車,不出聲,別人肯定以爲是哪的退伍軍人轉業成保安。

周子璋沒來由一陣煩,想問你怎麼還沒離開G市啊,卻又想這也不關自己的事。他冷冷瞥了霍斯予一眼,站直身子,踏步朝那大攤水邁過去。

“誒,你等等,等等,想幹嘛啊這是?過通天河你還得找沙僧呢,這現成的工具怎麼就不利用下,說你哪,急什麼。”霍斯予慌得下了車,擋他跟前說:“我帶你過去,別去踩那水,涼着呢。”

“不用。”周子璋皺眉說:“你讓開。”

“讓開什麼呀,看你胡來不管你?你那腿受了傷,上回醫院裡頭人醫生都跟我說了,現在不碰你骨頭都疼吧?我就知道,”霍斯予臉上的心疼表露無疑:“你還敢給老子去趟雨水,趕緊的,上來。”

周子璋瞥了他一眼,低聲說:“我沒事,你少瞎操心。”

“現在可不是鬧彆扭的時候,你瞧瞧周圍人來人往的可不少,”霍斯予上前一步,壓低嗓門說:“快點上來,我這後座可收拾過,能帶你,別擔心它會垮。”

“你煩不煩,爲什麼還不回去?你老在我面前轉悠算怎麼回事?大清早來出冰釋前嫌之類的劇,你不覺得太荒謬了嗎?”周子璋微微有點生氣,直接訓斥道:“再說了,你一大男人糾纏不清,嫌不嫌丟人啊你,霍五少?”

霍斯予笑容不變,低聲說:“別犟了,瞧瞧,別人都看你呢。”他勾起嘴角,湊過去輕聲說:“再不走,你的全勤獎可就沒有了啊,我聽說有五百呢。”

周子璋一愣,霍斯予趁熱打鐵,擦擦後座,拍了拍說:“又不是娘們,趕緊的。”他提高嗓門:“怕我拐了你啊?”

周子璋沒理會他,直接踩進水裡,自顧自往前走。

身後一陣水聲譁然,霍斯予推着自行車趕上來,低聲嘮叨:“受得住嗎?啊?我說你這麼較勁其實真沒必要,你自己個身體你跟我慪氣犯得着嗎?你聽見沒啊?我說,你慢點啊,等等,我走你前頭,你順着我的腳步來,留神水底下有磚頭石塊。那手,扶着我這車借點力,操這還推你有完沒完啊?氣死我算了你。”

周子璋停下來,淡淡地說:“霍五少,你什麼時候嘴碎得都趕上居委會大媽了?”

霍斯予一愣,隨即苦笑說:“行,我叨叨,嫌我煩是吧?我閉嘴得了。你別站水裡頭不動,走吧,趕緊的。”

霍斯予推着車慢慢在前面走,他知道,身後周子璋就扶着他的後座跟着,好不容易,總算換得這種暫時相安無事的局面了。雨勢沒有收小,四面靜謐得只剩下沙沙雨聲,倒淹沒了一切不必要的喧囂,時間彷彿靜止下來,在這一望無際的雨聲中,你只聽見心裡面最真實的念頭,一輛破單車,兩個人,一場雨,這條路延續到哪裡,你卻不知道,只想走下去。

但再長的路也有走完的時候,很快,兒童培訓中心就在眼前,霍斯予把單車扛着進了院子,就鎖屋檐下,周子璋低着頭出神,忽然之間想起來,問:“你跟來幹嘛?出去出去。”

霍斯予笑了,說:“子璋,今兒個起咱們是同事了,相處愉快啊。”

“不可能!”周子璋大吃一驚,立即說:“你搞什麼鬼?你當輔導老師?你能教什麼呀你?開玩笑,不行,我找陳老師說說去。

霍斯予一把攥住他的胳膊,說:“等等,坐下來先,看你,腿還溼着呢,着急開除我也不在這一時半會。”

他把周子璋按在屋檐下的長椅上,蹲下來剛把手伸出去,就被周子璋一把推開,疾言厲色問:“幹什麼你!”

“能幹什麼呀,瞎緊張,這是爲人師表的地兒,你當我真是禽獸?”霍斯予好笑地抽出紙巾,說:“那你自己擦。”

“不勞費心。”周子璋接過來自己擦了腿上的水漬,擰了褲管,都能滴出水來,霍斯予着急了,說:“這樣不行,你再拿體溫把它陰乾了,晚上回去非疼死你不可。”

他站起來又把雨衣披上,衝進雨裡頭牽了自行車說:“我出去一趟,呆會那位老陳來了,你替我說一聲啊。”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跑遠了。周子璋一頭霧水,也懶得思量他想幹嘛,站起來如往日一樣走進去辦公室工作。不一會陳老師來了,甩甩傘上的水笑着說:“早晨好啊小周,今天雨這麼大,過來沒被淋溼吧?”

“還好,您怎麼也這麼早。”周子璋笑着答:“其實今天也沒什麼事,您還冒雨來。”

“不來不行,我答應了一個年輕人,今天讓他來試工,他教英文和法文,很厲害哦,留學倫敦的呢,姓霍,就是耍功夫那個霍元甲,你知道的啦,那個姓。往後是你同事了,我看那後生仔不錯,就是可能沒什麼經驗,你帶帶他,奇怪了,人呢,我明明約了這個鍾數……”

周子璋心裡一沉,勉強笑了笑,心情驟然有點亂。正想着,突然手機響了,他跟陳老師道了歉,接下電話,突然聽見一個嘈雜的環境,接着一個尖利的女聲響起:“小周嗎?”

“是,我是,您哪一位?”

“我阿黎他們隔壁的劉太啊,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記得,”周子璋忙笑了說:“劉太您好,最近餅屋生意還好吧?”

“哎呀我打電話來不是跟你講這些啦,今早我送西點去阿簫他們店,看到阿簫跟他弟弟吵架啦,吵得好凶哦,現在阿珂摔門走了,阿簫哭着哭着,突然暈了,哎呀要死人了,阿珂的電話又打不通,現在七國這麼亂了,我怎麼辦啊?要打120嗎?哎呀總之你快點回來看看啦。”

周子璋大駭,忙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劉太,我馬上過去,你先輕點把簫簫放平了,別動他,然後叫救護車,我馬上過去!”

他收了線,對陳老師着急上火地說:“不好意思啊陳老師,簫簫突然急病了,我得馬上回去,我,我今天請假……”

“沒事,你快回去,別太擔心,冷靜點。”陳老師跟黎家兄弟也是相熟的,馬上點頭說:“去吧去吧。”

“嗯,謝謝你。”周子璋拿了傘就衝了出去,這下也顧不上自己腿疼了。剛到門口就差得撞上迎面而來霍斯予,霍斯予拎了個塑料袋,見到他神色慌張,也嚇了一跳,忙扶住他問:“怎麼啦,什麼事這麼慌?”

“簫簫出事了,我得趕緊過去。”周子璋喘着氣答。

“你等等。”

“等什麼呀,現在十萬火急,你別跟着搗亂啊。”周子璋怒了,直接就開口訓斥。

霍斯予脾氣也被他給磨得平順了,居然笑了笑,冷靜地說:“我是說,我騎車帶你過去,好歹比你跑得快。”

這節骨眼上也顧不上自己那點破事了,周子璋沒推辭,坐上霍斯予的後座,讓他蹬着車緊趕慢趕往黎簫家趕去。他打着傘,坐在霍斯予背後,莫名其妙想到,這人真長得虎背熊腰,就這麼擋在前頭,倒也有點遮雨的作用。力氣看來也挺夠,又年輕,就算不行,賣力氣也不會餓死他,看來,自己先前那麼點人道主義關懷還真是多慮了。

他沒來得及多想這些,就聽見霍斯予的聲音:“你說那小子,先頭是不是身子骨不牢靠?”

“嗯,”周子璋想了想,實話實說:“他動過大手術,換了腎臟。”

“怪不得我瞧着總一臉病歪歪的模樣,長得跟小姑娘似的,對了,上回不是有一個男人跟着他挺緊的麼?兩人瞧着就有一腿,怎麼不找那男的反倒找你?”

周子璋一愣,對啊,按理說江臨風跟黎簫正是重歸於好,蜜裡調油的時候,怎麼犯病了反倒身邊沒那個人?

“咳,怪我多嘴,也許那男的公務纏身之類的,這種我最清楚了,忙起來親爹媽都沒時間見,別說一小情兒……”

“你別胡扯,江先生對簫簫是有感情的。”

“這可說不好,再說了,就算有感情又怎樣?我發小,一姓郭的哥們,跟一大姑娘打得火熱,死去活來,可家裡一道聖旨,他照樣得乖乖回老婆跟前。你當人人跟我似的,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霍斯予的聲音透着笑意。

周子璋卻心情一黯,他想起林正浩,不由嘆了口氣。

那邊霍斯予倒好像知道他在煩悶什麼,輕聲說:“現在說啥都矯情了,但我還要說,你聽着心裡有數就成。反正我呢,這輩子對你是沒治了,你甭花那心思打擊消滅我。你就給我勻塊地方,我呆着,能看見你就行,別的我也不求你。”

周子璋微微一呆,霍斯予卻像沒事人似的,用力蹬着車,不一會,就趕到黎簫他們店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