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璟笑道：“還是小水色懂事，知道疼人。回去吧，別看我發瘋的樣子了，回頭跟小琮說起來，她又該心疼了。對了，亞城的事已經收尾了，你們不用再額外安排人去關注，從亞城到玉華宮這一路上的宮人應該都知道小琮的身份，但亞城以南的恐怕還不知情，不要因小失大再生事端。”
水色蹙眉：“這些事雲姑娘是從何得知的？”
雲璟笑道：“我用一個交易從九爺口中得到了這些消息，交易的內容是，我會盡力讓水色答應允許那個孩子和葉十一有所接觸，畢竟是他們血親，正所謂血濃於水，有一個家人在世間陪伴是什麼溫暖都比不了的。我沒說讓你把孩子交還給葉十一，只是說讓你給那孩子幾個機會可以慢慢和葉十一接觸，總好過將來見面的時候彼此不相識。小琮在這方面很遲鈍，沒人推一把不行，我盡力了，你別那麼快放手。”
水色想了很久才道：“有勞雲姑娘費心，我們先告辭了。”
雲璟看着兩人出去才起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唐靖起身笑道：“我沒客氣，也沒久等，雲姑娘這裡的好茶真是讓人回味無窮。雲家主還有要事在身，我就沒多耽誤她的時間。剛沏好的茶，第一泡微苦已經被我喝掉了，雲姑娘也嚐嚐我的手藝吧？這套茶具配的也好，雲姑娘，請用茶。”
雲璟笑着品了一口：“原來九爺也如此擅長茶藝，這杯茶衝出了九分的香氣，頗有幾分小琮的味道讓我很是懷念。我之前是玉華宮的副祭司，我自出生就註定是雲家的家主，要擔負起整個雲家的榮耀和責任，但是年幼的我頂着未來家主的光環，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父母和幼妹，這時候我遇到了玉華宮的小宮主，她是玉華宮未來的主人，那時候她剛沒了母親，被一個傀儡壓制着生活。我覺得我們很像，所以我跟玉華宮宮主做了交易，我進玉華宮賣命，玉華宮則要保護我們雲家。”
雲璟摩挲着手中溫潤的茶杯：“那個傀儡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但蠢貨很兇狠，我不得不先對她投誠，因爲那時候的小琮沒辦法保護太多人，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方法靠近她。我在賭，賭我自己的眼光不會錯，賭我和她都能有未來。我們贏了，雖然我輸掉了和她的友誼，但我給自己和雲家掙到了未來。”
唐靖喝掉杯中尚存一絲溫熱的殘茶：“雲姑娘的臉色不好，可是身體不適？”
雲璟搖頭：“我的時間不多了，趁着我理智尚存，九爺不如就問些實際的，最多再過一個時辰我就該吃藥了，那顆藥是小琮託人送來的救命藥，她不知道吃藥的人是我卻還是把我當成朋友一直在照顧雲家，聽說雲家人在找救命的傷藥就把玉華宮的藥送了出來。玉華宮裡現在只剩下兩個活人，華琰不會幫她製藥，所以那些藥都是她自己不眠不休地做出來的。九爺或許頭腦不濟但眼光極好，她是個好女子。”
唐靖笑着道：“到了這會兒，我還真想不出什麼要問的，而且我若是真有什麼想知道的，不如等她親自告訴我。我相信會有那麼一天，而我現在做的就是讓那一天早點到來。雲姑娘，既然你說吃藥之後就會忘記過往，將來我們大婚那天就不請雲家人過去觀禮了。雲姑娘這會兒若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不如就挑些輕鬆有趣的往事隨便說一說吧，我喝完這杯茶也要走了。”
雲璟歪着頭苦笑：“現在想想在玉華宮的時候還真沒什麼輕鬆有趣的往事，不是在逃命就在逃命的過程中，剛開始每天入睡前都在擔心明天還能不能平安醒來，每天醒來後都在害怕自己有沒有命能平安回房休息，後來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能睡就睡，有吃的就吃，有人威脅到自己的性命就直接除掉。我沒覺得這樣不好，她也沒說這樣不好，可人心總是會變的……看我，又說這些有的沒的……抱歉啦九爺，這會兒實在找不到什麼輕鬆的故事講給你聽。我只能說她跟華琰無緣無份，雖然彼此有情卻錯過了。”
唐靖蹙眉：“彼此有情？我還記得您之前您跟我說的，他爲了另一個女人在方姑娘心口紮了一刀，那把刀還是方姑娘用自己的血淬鍊出來的，爲的就是給他防身。這樣的男人，這樣的作爲也叫有情？”
雲璟道：“嗯，他對小琮很好，只是他那樣的人不適合當小琮的良人，我之前就不斷勸阻可小琮被過往迷住了眼睛，怎麼不都肯相信，即便是親眼看到了也不願意承認。華琰不是不好，可他不適合小琮，好在她肯放手，雖然方式慘烈了一些……對了，小琮的生母葬在了江南的故鄉，她以前曾說過想有生之年去哪裡親自祭奠母親一次，她喜歡安定的生活卻也想四處遊歷，遍覽天下風光……咳咳！”
唐靖看着雲璟的臉色瞬間灰敗下去忍不住蹙眉，正要起身的時候雲璟擺了擺手：“無礙，只是時間到了而已。說來可笑，以前在玉華宮時宮主曾爲了確切知曉此藥的藥性而讓幾個普通宮人互相廝殺致使彼此身受不同程度的重傷，然後就讓他們用這些藥治療。有一次我身邊的一個宮人被騙了去，我憐惜她孤苦不忍她受此折磨便有心給她個痛快，誰知她竟拖着只剩一口氣的殘軀撞開了我，一把奪過藥性未明的傷藥全數塞進了嘴裡。她的傷勢很快就有了好轉，只是沒能撐到最後一顆藥送來的時候就瘋癲而亡。”
雲璟見唐靖一臉迷惑的樣子不由笑道：“這就是我現在能想到的在玉華宮最輕鬆有趣的事了，不好笑吧？當時我看着那宮人嚥氣也沒笑，可她的身體還沒來得及涼下去就有宮人來送藥了。那個宮人悠哉地走了過來恭敬規矩地給我請安，說她今天早晨剛領了這些人的藥就開始發放，只因我身邊被徵用的宮人最少所以她先送完了別處的藥纔過來。她說完話就看見了死在一旁的宮人，她用非常輕鬆的語氣跟我說，早知道這個宮人死了，她就不用跑着一趟了，現在還要把剩下的藥送還回去，真是麻煩云云……”
唐靖的神色冰冷，雲璟直視着他的眼睛繼續道：“我當時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個捧着托盤的宮人都被我笑蒙了，可我就是笑得停不下來。那已經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了，應該說看到各種千奇百怪的死人都已經看到麻木了，可是那一刻我笑起來的時候纔想起那一切，包括我在玉華宮漸漸拋棄的良知和泯滅的人性。我很怕自己會變成一個怪物，可是在進入玉華宮之前我又期待着自己變成一個怪物……玉華宮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可是小琮卻從未有過迷失，所以我纔要跟她成爲朋友，可惜我牽絆太多……”
唐靖道：“她不會怪你的，她若是知道自己送來的藥救了你，一定會很高興。”
雲璟搖頭：“我不想讓她因此而覺得高興，她在玉華宮的那些苦楚，水色他們未必都懂，華琰大概明白卻早就沒了能陪她傾訴的資格，如今只剩下一個我卻又要遺忘這一切……九爺，我乞求你，求你不要讓她在未來的人生中有一絲絲寂寞，我相信你真正明白了她之後會用盡你所有的一切去珍惜她。我祝福你們，我祈禱你們都會得到想要的幸福。以後若是有機會再到雲家來，請一定要讓我看到她的笑容。”
唐靖想了想道：“這件事不必您來提醒，而是我必須做到的。雲姑娘，請多保重，在下告辭。”
雲清守在正廳一路將唐靖送了出去：“長姐有句話讓我帶給九爺，說是讓您在羽城安心等待，上元花開日佳人歸來時。九爺，慢走不送。”
唐靖略略一應便踏出了雲家大門。雲清回頭就將唐靖的反應告訴了雲璟，雲璟笑道：“清兒，你看九爺其人，如何？”
雲清道：“看起來笨笨的樣子呢。”
雲璟搖頭：“所謂大智若愚，他其實看得比誰都明白，正要說出身，他比我和小琮都不輕鬆多少，可他卻比我們活得恣意暢然，明明有機會問鼎卻願意爲了自己的愛人而放下，其實這又何嘗不是給了自己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和更穩妥自由的人生？他看得比我比我們都通透，所以他比我們都自由。”
雲清應道：“清兒明白了，清兒不會執着於雲家，當取捨之時不會只看方寸，姐姐不用擔心了。”
雲璟點頭：“你比我強，雲家交給你，我很放心，以後我幫不上你太多，全靠你了。我乏了，你去忙吧，我歇息一會兒。”雲璟看着雲清帶上了房門，隔了許久又關上了院門，她長舒了一口氣取出最後一顆藥丸嚥下。過往一起如同前世煙雲在眼前浮沉，越來越濃的倦意席捲了她的神志，她順從地闔上了眼睛，只待長長一夢過去，再次醒來便是新生。
雲璟勾着脣角笑了一下：“小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