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可是說到看男人,你還在實習期,”伊麗莎說,“你還認爲強姦你的那個傢伙也是個好人呢。”
“事實上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個好人,只不過他對我感興趣,這讓我有些激動。”
“是啊,現在又來了一個對你感興趣的人。”
“沒錯,可這次我沒喝醉。”
最終兩人達成和解:帕蒂吃完晚飯後立刻去伊麗莎校外的住所(她父母爲她打暑期工而獎勵她的),如果到了十點鐘她還不來報到,伊麗莎就出來找她。在一頓平淡無奇的晚餐後,帕蒂於九點半左右來到伊麗莎校外的住所,發現她正和那個名叫卡特的男孩待在頂樓的房間裡。
他們分別坐在沙發的兩頭,兩人穿着襪子的腳在沙發中間的墊子上腳底對腳底地互抵着,以一種也許是也許不是兄妹間的親暱方式互相推搡。伊麗莎的立體音響中正放着退化樂隊的新專輯。
帕蒂在門口猶豫:“或許我該讓你們倆單獨待着?”
“哦,老天,不用,不用,不用,我們歡迎你加入,”伊麗莎嚷道,“我和卡特之間的故事早過去了,是不是?”
“過去很長時間了。”卡特正經八百地說,帕蒂後來回想起,他的語氣間還帶有輕微的惱怒。他把腳放回地板上。
“已經是死火山了。”伊麗莎邊說邊跳起來,爲兩人作介紹。帕蒂之前從未見過她這個朋友和男孩在一起,她好像變了一個人:臉紅撲撲的,說起話來磕磕巴巴,還不時不無做作地咯咯笑着,這讓帕蒂吃驚不小。伊麗莎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帕蒂是來就自己的晚餐約會接受詢問的。話題始終圍繞着卡特轉,他是伊麗莎就讀過的一所高中裡的朋友,現在暫時從大學休學,在一家書店上班,同時參加一些演出。
卡特有着極其筆直、引人注目的深色頭髮(事實是,染髮劑染出來的),睫毛長長的漂亮眼睛(事實是,睫毛膏畫出來的),除去牙齒長得亂七八糟、又小又尖之外(事實是,父母因離婚鬧得不可開交,使他錯過了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基本都享有的牙科矯正術),他的外表沒什麼明顯的缺陷。不過,他似乎並沒有爲他的牙齒感到難爲情,帕蒂立刻就喜歡上了他這一點。當伊麗莎將一大杯酒遞到她面前時,她正準備盡力給卡特留個好印象,來證明她配做伊麗莎的朋友。
“我不喝,謝謝。”帕蒂說。
“可今天是週六晚上。”伊麗莎說。
帕蒂本想指出,規定裡並沒有要求她週六晚上一定要喝酒,但是,因爲卡特的在場,她得以客觀地看出伊麗莎的那些規定是多麼古怪——她必須向伊麗莎彙報她和摔跤手的約會是多麼古怪。所以她改變主意,喝下了那杯酒,然後又來了大大的一杯,全身熱乎起來,感覺好極了。
自述人明白,閱讀別人如何喝酒的段落是件無趣的事,但有時,這和整個故事息息相關。午夜前後,卡特起身告辭時提出送帕蒂回宿舍。
在宿舍樓門口,他問帕蒂可不可以來個晚安吻(“這沒問題,”她特意想了一下,“他是伊麗莎的朋友”),親熱了一會兒之後,站在十月冰冷的空氣中,他問第二天能不能再與帕蒂見面,她想着:“哇,這傢伙動作真快。”
公平來說,那年冬天是她一生中體育表現最爲出色的一季。她沒有健康問題,而特雷德韋爾教練在不要在場上太過謙讓,而是要更像個挑頭的這一點上給她上了嚴厲的一課之後,每場比賽都安排她打後衛。一場接着一場,帕蒂驚訝地發現,塊頭比她大的對手動作突然變慢了,她只要伸手就可以輕輕鬆鬆地把球從她們手上搶過來,她跳投的進球率也大漲。她越來越多地遭到對方的雙人夾擊,但即便在這樣的情形下,她依舊感到她和籃筐之間有一種特殊的親密聯繫,她總是能準確無誤地知道它的位置,也總是確信自己是它在場上最喜歡的球員,最善於將球喂入它那圓圓的口中。即使在賽場之外,她也處於這種狀態,就好像她的眉毛後面感到某種專注的壓力,一種警覺的昏沉感或者說全神貫注的麻木感,貫穿於她的一切活動。整個冬天,她睡得好極了,似乎從未真正地醒來過。就算她的頭被別人的胳膊肘打到,或是在終場哨響後被高興的隊友團團圍住時,她也幾乎沒有任何清醒的感覺。
她和卡特的交往也處於這種狀態。卡特對體育運動絲毫不感興趣,在賽事最爲緊張的時期,帕蒂每週總共只有幾個小時可以陪他,有時只夠兩人在他的住處,然後就得跑回學校,而他對此表現得毫不在意。就某些方面來講,即使是現在,自述人都認爲這是一種理想的關係。但是,如果她容許自己現實地猜測一下,在她將卡特視爲男友的六個月裡,他同時還在和其他多少個女孩上牀,自述人就會承認,這段關係其實沒那麼完美。那六個月是帕蒂一生中兩段毫無爭議的快樂時光中的第一段,所有的事都進行得很順利。她喜歡卡特沒有戴過牙箍的牙齒、不摻水分的謙遜、熟練的愛撫和對她的耐心。他有許多優秀的品質,卡特確實有!無論是溫柔而令人尷尬地指點她技巧,還是坦承他自己毫無職業規劃(“或許我最有資格做的工作就是當個沉默的勒索者”),他的聲音總是那麼柔和,那麼含混不清,那麼不把自己當回事——可憐的卡特,一團糟的卡特,自認爲不配成爲人類的一員。
帕蒂一直認爲卡特是個好人,非常好的人,直到四月那個週六的夜晚。她原本和特雷德韋爾教練一起乘飛機去了芝加哥,參加全美籃球賽午宴及頒獎典禮(帕蒂被選爲第二陣容後衛),但她提前趕回,想出現在卡特的生日派對上給他個驚喜。站在街上,帕蒂就能看到他公寓裡的燈亮着,但她摁了四次門鈴,才最終在對講機裡聽到迴應,還是伊麗莎的聲音。
“帕蒂?你不是在芝加哥嗎?”
“我提前回來了。開門讓我進去。”
對講機裡傳來一陣噼啪聲,之後是長長的寂靜,以至於帕蒂又摁了兩次門鈴。最終,穿着凱茲帆布鞋、披着羊皮外套的伊麗莎跑下樓來,走到門外:“嗨,嗨,真無法相信你在這裡!”
“爲什麼不開門讓我上去?”帕蒂說。
“我不知道,我想我該下來見你,上面亂着呢,我想我該下來,這樣咱們可以聊聊。”伊麗莎的眼睛亮閃閃的,雙手劇烈地晃動着,“上面一堆毒品,我們爲什麼不乾脆去其他地方呢?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是說,嗨,你怎麼樣?芝加哥好玩嗎?午宴順利嗎?”
帕蒂皺着眉:“你是說我不能上去見見我的男朋友?”
“哦,不是,但是,不是,但是——男朋友?這可是個嚴肅的說法,你不覺得嗎?我以爲他只不過是卡特罷了。我是說,我知道你喜歡他,但……”
“上面還有誰?”
“哦,你知道的,其他人。”
“誰?”
“你不認識。嘿,咱們去別處吧,好嗎?”
“但是,比如說有誰?”
“他以爲你明天才回來,你們倆明天要一起吃晚餐,對吧?”
“我提前飛回來見他。”
“哦,我的老天爺,你不會是愛上他了吧?我們真是需要好好談談,談談你如何更好地保護自己。我以爲你們倆不過是玩玩而已,我是說,你從來沒用‘男朋友’這樣的字眼稱呼過他,你要當他是男朋友的話,我應該一早就知道,對吧?要是你不告訴我每一件事,我無法保護你。
你好像沒有遵守我的規定,不是嗎?”
“你也沒有遵守我的規定。”帕蒂說。
“因爲,我向上帝發誓,這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我是你的朋友。
但是那裡還有其他人,那可絕對不是你的朋友。”
“是個女孩?”
“聽着,我立刻讓她走人。我們甩掉她,然後咱們三個可以好好玩玩。”伊麗莎咯咯笑着,“他爲慶祝生日搞到了一些非常,非常,非常夠勁的可卡因。”
“等等,你是說只有你們三個人?這就是他說的生日派對?”
“這次的可卡因真是夠勁,太棒了,你一定得試試。你的賽季已經結束了,對吧?我們讓她走人,然後你可以上來,咱們三個一起玩。或者,我們也可以去我那裡,只有你和我,你只要等我一分鐘,我上去拿點可卡因,然後我們去我那裡。你一定得試試,如果不試,你就沒法明白。”
“讓卡特和別的女孩待着,然後我和你去試試烈性毒品。這計劃聽上去真不錯。”
“哦,老天,對不起,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說他要搞個派對,可之後他搞到了那些可卡因,所以就稍稍改變了原先的計劃。如果只有他們兩個人,那女孩就不願意過來,因此他才找我來。”
“你可以離開的。”帕蒂說。
“我們已經在玩了,如果你試一試,你就會明白我爲什麼沒有離開。
我向你發誓,可卡因是我待在這裡的唯一原因。”
那個夜晚原本應該以帕蒂和伊麗莎友誼的冷卻或終止而結束,但事實並非如此,相反,帕蒂發誓不再和卡特見面,併爲沒有更多地告訴伊麗莎自己對卡特的感覺而道歉;伊麗莎則爲沒有更細心地關注帕蒂而道歉,並保證會更好地遵守她立的那些規定,同時不再吸食烈性毒品。現在自述人才清醒地意識到,三人加上牀頭櫃上堆得小山一般的白花花的可卡因就是卡特心中犒勞自己的最佳生日禮物。然而當時,由於懊悔和擔心,伊麗莎信誓旦旦地撒了謊。第二天一大早,在帕蒂能有個一小時的清醒時間來仔細想一遍事情之前,在她察覺出自己想象中最好的朋友和自己想象中的男朋友搞了點兒不明不白的勾當之前,氣喘吁吁的伊麗莎就出現在帕蒂的宿舍門口,穿着她心目中的慢跑運動服(林?羅文奇T恤衫,及膝的拳擊短褲,黑色短襪,凱茲帆布鞋),向帕蒂彙報說她剛剛繞着四分之一英里的跑道跑了三圈,並堅持要帕蒂教她做些健美操。她異常激動地計劃着兩人每天晚上都一起上自習,熱烈地表達着她對帕蒂的喜愛和對可能失去她的恐懼;帕蒂在痛苦地睜大眼睛看清了卡特的真實面目之後重新上路,而對伊麗莎的真實面目卻閉上了雙眼。
直到帕蒂答應夏天留在明尼阿波利斯和她住在一起,伊麗莎的全場緊逼盯人才告一段落。與此同時,伊麗莎又變得越來越少露面,對鍛鍊也失去了興趣。那個炎熱的夏天,帕蒂獨自一人在迪基城一間滿是蟑螂的轉租公寓裡度過了大部分時光,自怨自艾,信心低落。她無法理解,如果伊麗莎常常要到凌晨兩點纔回來,甚至有時壓根兒就不回來,她爲什麼要那麼固執地堅持和自己一起住呢?沒錯,伊麗莎確實一直建議帕蒂試試新的毒品,或者去看看演出,或者再找個新牀伴,但帕蒂暫時對倒了胃口,也永遠不想再沾毒品和香菸。此外,她在體育系打零工掙到的錢勉強夠付房租,她又不想效法伊麗莎開口向父母討要零花錢,所以她越來越感到沮喪,越來越感到孤獨。
“我們爲什麼是朋友?”終於,一天晚上,當伊麗莎又在爲外出盛裝打扮時,帕蒂忍不住問道。
“因爲你又聰明又漂亮,”伊麗莎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人。”
“我是個運動員。乏味得透頂。”
“不!你是帕蒂?愛默生,我們住在一起,這妙極了。”
這些都是伊麗莎的原話,自述人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們什麼都不做。”帕蒂說。
“你想做什麼?”
“我打算回父母家住一段時間。”
“什麼?你開什麼玩笑?你不喜歡他們!你得留在這裡陪我。”
“但是你幾乎每晚都不在家。”
“好吧,那咱們開始多花點時間一起活動。”
“可是你知道我不想參加你那些活動。”
“那咱們去看場電影吧。現在就去。你想看哪部?《天堂之日》怎麼樣?”
就這樣,伊麗莎新一輪的全場緊逼盯人又開始了,不過只持續到帕蒂度過那個夏天的沮喪期,到她確信帕蒂不會逃走爲止。正是在這第三次的友誼蜜月期,在她們一起看聯映電影、喝汽酒、反覆聽金髮女郎樂隊唱片的時光裡,帕蒂開始聽她提起音樂人理查德?卡茨。“哦,我的老天,”伊麗莎說,“我覺得我戀愛了,我想我或許得開始做個好女孩了。他的傢伙太大了,那感覺就像被一箇中子星碾過。或者說像被一隻巨大的橡皮擦擦得乾乾淨淨。”
這隻巨大的橡皮擦剛從麥卡萊斯特學院畢業,正從事房屋拆除工作,還組了一支名叫創傷的朋克樂隊,伊麗莎相信這個樂隊一定會大紅大紫。唯一讓她對理查德的完美有所懷疑的是他的交友之道。“他和一個叫沃爾特的書呆子住在一起,一個跟屁蟲,”她說,“就是那種刻板的狂熱追隨者,真怪,我搞不懂。起初我以爲他是卡茨的經紀人什麼的,可他實在沒有酷到可以搞那個的地步。每當早上我從卡茨的房間裡出來,就會看到沃爾特坐在餐桌旁,正對着他自己做的一大份水果沙拉讀《紐約時報》。他問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最近有沒有看過什麼好演出,你知道,他指的是戲劇之類的。這兩人真是個古怪的組合。你一定得見見卡茨,這樣你纔會明白那究竟有多怪異。”
自述人最終發覺,很少有別的什麼事比沃爾特和理查德之間那份珍貴的友誼更讓她覺得痛苦。表面上看,他們兩個甚至比帕蒂和伊麗莎這對組合還要古怪。麥卡萊斯特學院宿舍管理處不知哪位天才將當時還是大一新生的兩個人安排在了同一間宿舍:一個是來自明尼蘇達的鄉下小子,有責任心到了令人心碎的地步;另一個則是來自紐約揚克斯的富有街頭智慧的吉他手,只關心自己,容易上癮,談不上可靠。他們倆都是靠助學金上的大學,這應該就是宿舍管理處人員所能確認的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沃爾特膚色白皙,身材細長,個頭比帕蒂高,但比起理查德就矮了一大截;理查德身高六英尺四英寸,肩膀厚實,膚色方面,沃爾特有多亮白,他就有多暗沉。理查德看起來特別像利比亞的獨裁者穆阿邁爾·卡扎菲。(這些年來,不光帕蒂,許多人都曾注意到並提起過這點。)他有着和卡扎菲一樣的黑色頭髮,一樣曬得黝黑、長滿麻子的面頰,臉上也一樣掛着一副志滿意得的鐵腕人物視察部隊和火箭發射器時的那種笑容,(*)此外,他看上去要比他的朋友年長十五歲左右。而沃爾特則像個好管閒事的“學生幹部”,就是有時會出現在高中球隊裡的那種沒什麼體育才能、給教練打下手的學生,比賽時穿着夾克衫,打着領結,拿着寫字夾板站在球場邊上。運動員一般都能忍受這種學生幹部,因爲他們始終對比賽全神貫注,而這似乎也是沃爾特和理查德成爲好友的原因之一。因爲雖然理查德在很多方面都不招人喜歡、不可信賴,但他極其看重自己的音樂創作,而沃爾特恰好具備所必需的鑑賞才能,可以勝任理查德的歌迷。後來,隨着瞭解的深入,帕蒂發現他們從本質上來講或許並沒有那麼的截然不同——兩人都在努力做個好人,儘管採用的方式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