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二○○四(35)

好幾立方英尺的無糖黃油溶解在牛奶和白糖裡(用於做不加巧克力的軟糖),又或者僅僅是溶解在白糖裡(用於做多蘿西拿手的聖誕太妃糖),再不然就是由沃爾特塗抹在成排的後備平底鍋和淺砂鍋裡,這些都是他媽媽多年來在清倉大甩賣時購置的。大家不停地討論着“硬糖”、“軟糖”和“脆糖”。吉恩穿着圍裙,一邊像個划槳的維京人一樣攪拌着大鐵鍋裡的東西,一邊盡力避免把菸灰掉進去。他有三個古老的有着金屬外殼、形似博愛槳的糖果溫度計,它們的工作原理是好幾個小時都不顯示溫度升高,然後,突然一下,指示溫度就已經竄到了軟糖變焦或太妃糖變得像環氧樹脂一樣硬的水平。只有在爭分奪秒地把堅果仁摻進去、把糖果倒出來的時候,吉恩和多蘿西才最像是一個團隊。還有稍後吃力地切開過硬的太妃糖的時候:在吉恩的使勁按壓下,刀片向外翻卷,鋒利的刀鋒劃過金屬平底鍋的鍋底,發出可怕的聲音(更多的是在骨髓和牙神經中感覺到,而不是用耳朵聽到),黏糊糊的褐色琥珀碎裂成小塊,吉恩叫着老天該死見鬼,多蘿西則喋喋不休地懇求他不要那樣出聲咒罵。

在降臨節的最後一個週末,當八十或者一百個錫罐中墊好蠟紙,裝滿了軟糖和太妃糖,並用約旦杏仁加以裝飾的時候,吉恩、多蘿西和沃爾特便一起出門去派送。這會花掉整個週末,通常還不止。沃爾特的哥哥米奇和弟弟布倫特留在汽車旅館,布倫特後來成爲一名空軍飛行員,但孩童時的他卻動不動就會暈車。糖果首先被送往吉恩在希賓的衆多朋友家中,然後,經過不少回頭路或錯路,被送到更遠的朋友或者親戚家中,從鐵礦帶到大急流城,再到更遠的地方。在每一家,要是不喝杯咖啡,不吃塊曲奇餅,那將是不可想象的。路上,沃爾特坐在後座上捧着本書,看着一片窗玻璃形狀的微弱陽光穩穩地落在座位上,然後——當車終於向右轉彎時——滑過車地板的凹陷處,以扭曲的形態重新出現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窗外是一片片永恆不變、毫無價值的林地,白雪覆蓋下的沼澤地,貼在電線杆上的罐裝肥料廣告,以及收起雙翼的老鷹和醒目的烏鴉。他身旁的座位上放着從已拜訪過的人家收到的越堆越高的禮物盒——斯堪的納維亞烘烤食品、芬蘭和克羅地亞的特產、吉恩的單身朋友們回送的一瓶瓶“歡呼”——以及逐漸縮小的伯格倫德家的糖罐堆。這些錫罐的主要價值在於,它們裝有吉恩和多蘿西自結婚起,每年都會送出的始終不變的糖果。隨着歲月的流逝,糖果逐漸由禮物演變成對過往禮物的紀念。它們是貧窮的伯格倫德家仍然能夠慷慨送出的年度禮物。

多蘿西的父親去世時,把那棟湖邊的小房子留給了女兒,當時沃爾特就快要讀完高中二年級了。多蘿西在這棟小房子中度過了她少女時代的很多個夏天。在沃爾特的心目中,這棟房子是和母親的殘疾聯繫在一起的,因爲正是在這裡,還是個女孩的多蘿西度過了與關節炎作鬥爭的漫長歲月,她的右手因此而萎縮,骨盆也變了形。在壁爐旁的一個矮架子上,還放着那些讓人傷心的舊“玩具”——一個形似胡桃鉗、配有鐵絲彈簧的裝置,一把有五個活栓的木質小號——過去,她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爲的是保持並增強她那些受損的指關節的活動能力。伯格倫德一家人總是忙於照管汽車旅館,沒有時間在小房子中長住,但是多蘿西喜歡那裡,她夢想着如果有一天她和吉恩能夠擺脫汽車旅館,他們就去那裡養老,所以,當吉恩提議賣掉它的時候,她沒有立刻答應。吉恩的健康狀況惡劣,汽車旅館也已被最大限度地作了貸款抵押,而無論它曾經因爲位於路邊而擁有過多麼小的吸引力,現在都被希賓冬日的嚴寒驅趕殆盡。雖然米奇已經從學校畢業,成爲一名汽車車身推銷員,且仍然住在家中,但是他把所有工資都用在了約女孩、喝酒、買獵槍、買漁具以及他那輛加大了馬力的雷鳥車上。

如果,那個沒有名字的小湖中有比太陽魚和鱸魚更值得一釣的魚,吉恩對那棟房子的看法或許會有所不同,但是,由於那裡並沒有這樣的魚,他看不出保留一棟一家人反正也無暇使用的度假屋還有什麼意義。

多蘿西通常都是順從地擁護實用主義的模範,這一次卻變得無比傷心,以至在牀上躺了好幾天,抱怨說頭疼。而情願他自己受苦也不忍看到母親難過的沃爾特,出面進行干涉。

“今年夏天我可以住在那棟房子裡,把它整修好,然後我們可以把它租出去。”他對父母說。

“我們需要你在這裡幫忙。”多蘿西說。

“反正我也只能在家待一年了。等我去上大學了,你們準備怎麼辦?”

“到時候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吉恩說。

“你們遲早要請人幫忙的。”

“所以說我們需要賣掉那棟房子。”吉恩說。

“他說得對,沃爾特,”多蘿西說,“我捨不得那棟房子,但是他說得對。”

“好吧,可是米奇呢?他至少可以付一些租金吧,你們可以用這筆錢請人幫忙。”

“他現在已經獨立了。”吉恩說。

“媽媽仍然在爲他做飯,爲他洗衣服!爲什麼他就不能至少付些租金呢?”

“這不關你的事。”

“這關媽媽的事!你寧願賣掉媽媽的房子,也不肯讓米奇長大!”

“那是他的房間,我可不準備把他從裡面趕出去。”

“你真的認爲我們可以把房子租出去嗎?”多蘿西滿懷希望地問道。

“我們得每週去打掃、洗衣服,”吉恩說,“那會是沒完沒了的工作。”

“我可以每週開車過去一次,”多蘿西說,“不會有多難辦的。”

“我們現在就需要那些錢。”吉恩說。

“如果我也像米奇那樣做呢?”沃爾特說,“如果我也索性說不呢?

如果今年夏天我就是要去那裡整修房子呢?”

“你又不是主耶穌,”吉恩說,“沒有你,我們一樣過。”

“吉恩,我們至少可以試試明年夏天把那棟房子租出去。如果不行,我們總還是可以賣掉它的。”

“我會在週末過去,”沃爾特說,“這樣安排怎麼樣?週末,米奇可以代替我在旅館幫忙,不行嗎?”

“如果你想讓米奇這樣做,你去跟他說好了。”吉恩說。

“我又不是他的家長!”

“我受夠了。”吉恩說,接着就回了他的休息室。

吉恩爲什麼要放米奇一馬,原因非常清晰:他在大兒子身上看到了近乎一模一樣的自己,而他不想像當初埃納爾折磨他那樣去折磨米奇。但是多蘿西對米奇的忍讓就讓沃爾特感到不那麼好理解了。或許她已經被丈夫累垮了,沒有力氣或者心情去同時和兒子開戰,又或許她已經看到了米奇註定失敗的未來,想在這個世界給他苦頭吃之前,讓他多享受幾年家庭的溫暖。無論如何,最後還是由沃爾特敲響了米奇貼着STP和賓州石油貼紙的房門,試圖當他哥哥的家長。

米奇躺在牀上,抽着煙,正在聽音響中播放的巴赫曼-特納高速樂隊的唱片,音響是他用賣汽車車身賺到的錢買來的。他對沃爾特咧嘴笑的方式和吉恩的差不多,不過更加輕蔑。

“你有什麼事?”

“我希望你開始給家裡付租金,或者幫忙幹活,不然就搬走。”

“什麼時候輪到你做主了?”

“爸爸說我應該和你聊聊。”

“讓他自己來和我說。”

“媽媽不想賣掉湖邊的那棟房子,所以一定要改變些什麼才行。”

“那是她的事。”

“老天,米奇,你是我所見過的最自私的人。”

“是的,沒錯。你將去讀哈佛或者隨便什麼學校,而我要留下來照料這個地方,可我卻是那個自私的人。”

“你就是!”

“我正在努力存錢,以備我和布倫達將來用,可我卻是那個自私的人。”

布倫達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因爲和米奇交往,她的父母基本上和她斷絕了關係。“你那了不起的存錢計劃究竟是什麼樣的?”沃爾特說,“現在給自己買上一大堆東西,以後再拿去典當?”

“我努力工作。我該怎麼做呢,什麼都不買嗎?”

“我也努力工作,可我什麼都沒有,因爲我沒工資可拿。”

“那你那臺電影攝像機是怎麼回事?”

“那是從學校借的,傻瓜。那不是我的。”

“好吧,可是沒有人借給我任何東西,因爲我不是個膽小鬼加馬屁精。”

“可這仍然不代表你不需要付房租,或者至少在週末幫幫忙。”

米奇盯着他的菸灰缸,就像盯着一個站滿了灰頭土臉的囚犯的監獄院子,思考着怎樣才能再多塞一個菸頭進去。“有誰委任你成爲家裡的主耶穌嗎?”他毫無創意地說,“我不需要和你商量。”

但是多蘿西拒絕和米奇談話(“我寧願乾脆賣掉那棟房子。”她說),

而沃爾特在學年結束,同時也是旅館高峰季開始的時候決定以罷工相逼。只要他還待在旅館,他就不能不去做那些需要做的事情。離開是唯一能讓米奇負起責任的方法,於是,他宣佈這個暑假他要去整修那棟房子,並攝製一部以大自然爲對象的實驗電影。他爸爸說如果他是想把那棟房子整修得漂亮一點以便賣出去,那他就沒什麼意見,但是房子無論如何都要賣掉。他媽媽則求他忘掉那棟房子,說她如此把它當回事是自私的做法,她不在乎那棟房子,她只希望一家人和睦相處。

當沃爾特說他無論如何都要去時,她大喊道,如果他真的在意她的心願,就不該離開。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感覺到對他媽媽的憤怒。無論她有多麼愛他,又或者無論他有多麼理解她,現在都變得不重要了——他爲她如此懦弱地屈從於他的爸爸和米奇而恨她。他受夠了她的軟弱。他讓他最要好的朋友,瑪麗?賽爾塔拉,開車把他和一行李袋的衣服、十加侖的建築用漆、他的舊單速自行車、一本二手簡裝版《瓦爾登湖》、從高中音像部借來的八毫米電影攝像機,以及八個裝有八毫米膠片的黃色盒子送到湖邊那棟房子。這是到那時爲止,他所做過的最爲叛逆的一件事。

房子裡到處都是老鼠屎和死潮蟲,除了重新油漆,還需要更換屋頂和窗框。來到湖邊的第一天,沃爾特打掃衛生、割草,連續工作了十個小時,然後去樹林中散步,在黃昏穩定的光線中尋找自然美景。

他的膠片儲備只夠他拍攝二十四分鐘,當他把其中的三分鐘浪費在拍攝花栗鼠身上後,他意識到他應該找一些沒那麼容易拍到的東西。湖太小,看不到潛鳥,但當他搬出外公的獨木舟,劃入人跡罕至的深處,他驚動了一隻類似蒼鷺的飛禽——一隻在蘆葦叢中休息的麻鳽。麻鳽是個完美的選擇——它們性情羞怯,他可以跟蹤拍攝一整個夏天,還用不完二十一分鐘的膠片。他想象着攝製一部實驗短片,名字就叫《麻鳽的生活》。

他每天早上五點起牀,擦好避蚊胺,然後緩慢而安靜地划向那片蘆葦叢,攝像機就放在膝頭。麻鳽的生活習性是:潛藏在蘆葦叢中,以身上細幼的淺黃色和褐色豎條紋作爲天然掩護,伺機用喙刺死小動物。當感到危險來襲,它們會伸長脖子定住不動,尖尖的喙指向天空,看上去就像一株乾枯的蘆葦。當沃爾特徐徐地靠近,希望看到更多細節,而不是取景器中的空空一片時,它們常常會溜走,不見蹤影,但偶爾也會撲扇着翅膀飛上天空,這時,他會盡量後仰,用攝像機跟拍它們。

雖然麻鳽是純粹的殺捕機器,但是它們潛伏時羽毛的顏色單調乏味,而在空中飛翔時,展開的雙翅卻是引人注目的灰色和灰黑色,這當中的鮮明對比尤其讓沃爾特同情它們。它們在地面上謙卑而鬼祟,一如它們那泥濘的生存環境,但一旦飛上天空,卻高貴而驕傲。

和家人擠在逼仄的空間裡生活了十七年,這使得沃爾特渴望獨處,而直到現在,他才發覺這種渴望是無法消除的。除了風聲、鳥鳴、昆蟲的叫聲、魚兒的蹦跳聲、樹枝的咯吱聲和樺樹樹葉相互碰撞時的摩擦聲,這裡什麼聲響也沒有:刮房屋外牆上的舊漆時,他不時地停下來,品味這種有聲的寂靜。他騎自行車去芬城消費合作社購買食物,往返要花費他九十分鐘。他照他媽媽的菜譜做出大鍋的扁豆燉菜和豆子湯,而到了晚上,他會玩玩那架古老但還能用的以彈簧拉動的彈球機,自這棟房子建好以來,這架彈球機就一直襬在這裡。他在牀上讀書直到午夜,即使那時也不會立刻入睡,而是躺着,沉浸在寂靜中。

某個週五,他來到湖邊的第十天,臨近傍晚時分,當他新拍攝了幾個不怎麼合意的麻鳽鏡頭,划着獨木舟返回時,他聽到汽車的引擎聲和喧鬧的音樂聲,緊接着還有摩托車沿長車道駛來的聲音。等到他把獨木舟從水中拉出來,米奇和性感的布倫達以及另外三對男女——米奇的三個死黨和三個身穿噴有圖案的喇叭褲和頸部繫帶的露背背心的女孩——正在把車上的啤酒、露營設備和冷藏箱卸在屋後的草坪上。一輛燒柴油的皮卡像個咳嗽的煙鬼似的空轉着,爲正在播放“空中鐵匠”

唱片的音響系統提供動力。這些傻瓜朋友中的一位牽着條頸圈上有飾釘、拴着拖鏈的羅特韋爾犬。

“嗨,愛好大自然的小夥子,”米奇說,“希望你不介意有人來陪你。”

“事實上,我介意,”沃爾特說,意識到在這幫人眼中,自己一定又呆又愣,他不由得臉紅了,“我非常介意。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你不能來。”

“我可以來,”米奇說,“事實上,不應該在這裡的人是你。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再待上一個晚上,不過現在我來了。而你正站在我的地產上。”

“這不是你的地產。”

“現在我租下它了。你想讓我付租金,這就是我要租的地方。”

“那麼你的工作呢?”

“辭了。我不在那裡幹了。”

沃爾特幾乎要哭出來,他走進房子,把攝像機藏進洗衣籃。然後他騎自行車去芬城,一路上,黃昏突然失去魅力,變得充滿了蚊子和敵意,稍後他用芬城合作社外面的付費電話打到了家裡。沒錯,他媽媽證實說,她跟米奇還有他爸爸吵過架,決定最好的解決方法是留下度假屋,讓米奇去整修它,讓他學會承擔更多的責任。

“媽媽,這裡會變成派對中心。他會把房子燒掉的。”

“嗯,只是如果你在家裡,而讓米奇出去獨立生活,我會舒服一些。”

她說,“關於這點你說得對,乖孩子。現在你可以回家了。我們想念你,而且你還小,不能一整個夏天都獨自在外。”

“可我在這裡很開心。我已經幹了不少活了。”

“我很抱歉,沃爾特。可這是我們的決定。”

騎車返回的途中,天幾乎全黑了。他在半英里外就聽到一片嘈雜聲。男性搖滾吉他獨奏、醉酒人含糊遲鈍的喊叫聲、狗的嚎叫聲、鞭炮聲、摩托引擎的噼啪作響聲和尖鳴聲。米奇和他的朋友們已經搭好帳篷,燃起大堆的篝火,此刻正在火上烤漢堡包,濃煙滾滾。沃爾特進屋時,他們甚至沒看他一眼。他把自己鎖進臥室,躺在牀上,忍受着噪音的折磨。他們爲什麼就不能安靜些呢?當有人在享受寧靜的時候,爲什麼要用噪音來襲擊這個世界呢?喧鬧持續着,持續着。它製造出一種其他人顯然都已對之免疫的高燒。一種自我憐憫、孤立無助的高燒。

那晚,它激怒了沃爾特,讓他對喧鬧人羣的集體咆哮生出不可磨滅的反感,同時,也讓他奇怪地開始厭惡戶外世界。他敞開胸懷來到大自然,而大自然卻以它的軟弱,一如他媽媽的軟弱,讓他失望。它如此輕易地就讓嘈雜的傻瓜們侵佔了自己。他愛自然,但只是在抽象意義上,這種愛並不比他對好小說或外國電影的愛更多,卻比他後來對帕蒂和孩子們的愛要少。因此,在之後的二十年裡,他讓自己成爲一名城市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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