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友好的鄰居(3)

至於康妮,保爾森夫婦無論從哪一扇朝向康妮家的窗戶望出去,幾乎都會看到她在等待。她真是個非常耐心的小姑娘,新陳代謝的速度堪比冬天裡的一條魚。她晚上去W.A.弗羅斯特餐廳打零工,但工作日的所有下午,她都坐在自家門廊上看着冰激凌卡車從門前開過去,鄰居家的孩子們在一旁玩耍;週末,她坐在屋後的草坪椅上,卡羅爾的新男友布萊克正和他那些未加入工會的做建築的哥兒們一起鬧哄哄地大肆砍伐樹木,爲擴建房屋做準備,她偶爾會瞥上兩眼,但大多數時候她只是在等待。

“我說,康妮,最近你生活中有什麼有趣的事嗎?”塞思在路邊問道。

“你是說除了布萊克之外?”

“對,除了布萊克之外。”

康妮稍稍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沒什麼有趣的。”

“你覺得悶嗎?”

“不怎麼覺得。”

“去看電影?讀書?”

康妮直勾勾地盯着塞思,依舊是那副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的神氣。“我看了《蝙蝠俠》。”

“那喬伊呢?你們倆不是一直挺親密的嘛,我敢說你在想念他。”

“他會回來的。”她說。

一旦菸頭糾紛得到解決——塞思和梅里承認他們或許誇大了整個夏天扔進淺水池裡的菸頭數目,可能是有點反應過度——他們就發現卡羅爾?莫納漢知道不少關於當地民主政務的內情,而梅里正越來越多地參涉其中。卡羅爾用一種事實如此的語氣講述着各種令人毛髮倒豎的故事:骯髒的政治機器,隱蔽的行賄渠道,非法操縱的投標,可滲透的防火牆,有趣的數學題;梅里聽到這一切後的恐懼讓卡羅爾頗感愉快。梅里打算向市政開戰,而卡羅爾則成了梅里眼中的一個活標本。卡羅爾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她似乎從不改變——年復一年,也不知道是爲了誰,每逢週四晚上她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以此維持着父權傳統在市政中的活力。

然而有一天,她真的變了。而在那之前,周遭情形已然有那麼一點兒不同了。市長諾姆?科爾曼搖身一變成了共和黨人,而一位前職業摔跤手正在向地方長官的宅邸進發。卡羅爾得以蛻變的催化劑是她的新男友布萊克,一個蓄着山羊鬍的年輕的挖土機操作工。她是在執照管理局與他邂逅的。爲了他,她來了個驚天大變形:花哨複雜的髮型和三陪女郎風格的裙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舒適合身的褲子和簡單利落的短鬈髮,妝容也清爽了許多。這是一個誰都未曾見過的卡羅爾,是個真正開心的卡羅爾,她輕鬆快活地從布萊克的F-250小卡車上跳下來,放任流行搖滾樂在街道上轟鳴,然後用力關上乘客座邊上的車門。

很快,布萊克就開始在卡羅爾家過夜,身穿維京人隊運動衫,腳蹬不繫帶的工裝靴,手裡攥着啤酒易拉罐,拖着腳走來走去。又沒過多久,布萊克就將電鋸伸向了卡羅爾家後院的每一棵樹,開着租來的挖土機大動土木。他那輛卡車的保險槓上寫着這樣的字眼:我是白人,我參加選舉。

保爾森夫婦最近才結束了他們一再拖延的房屋整修工程,因此不好去抱怨卡羅爾家的嘈雜和混亂,而住在另一邊的沃爾特不是因爲太過友好就是太過忙碌,也沒有出聲。然而,等到帕蒂和喬伊在鄉下待了兩個多月,最終在八月末回到家的時候,她卻絲毫沒有掩飾對鄰居改建房屋的強烈不滿。她大睜着眼睛在街上走來走去,挨家挨戶地說起了卡羅爾的壞話:“打攪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誰能告訴我出什麼事了嗎?有人沒跟我招呼一聲就向樹木宣戰了嗎?那個開卡車的保羅?班揚是什麼人?究竟怎麼回事?她難道不想續租了嗎?如果你只是個租戶的話,你有權砍伐那些樹木嗎?你怎麼能把並不屬於你的房子的後牆拆掉呢?她是不是在我們大家夥兒不知道的情況下買下了那棟房子?她怎麼能這樣做?她就連換個燈泡都要打電話找我們家沃爾特!

‘沃爾特,不好意思,在晚餐時間打攪你了,我剛纔摁下電燈開關,可燈不亮。你能不能立刻過來一下?來了之後,親愛的,能不能順便幫我報一下稅?明天就到期了,可我的指甲還沒幹。’你說,這樣的一個人怎麼申請得到分期付款?她不是有‘維多利亞的秘密’牌的內衣賬單要付嗎?她這樣也能交到男朋友?她不是在明尼阿波利斯有個肥佬情人嗎?難道不該有人給這肥佬透露點消息嗎?”

保爾森家在帕蒂的可拜訪鄰居名單中居於末位,但直到來到他們家,帕蒂才真正得到了一些答案。梅里告訴她,卡羅爾事實上已不再是租戶了。本市的房屋主管部門在經濟不景氣的年頭接手了數百棟房子,卡羅爾家就在其列,現在這批房子正在被以大甩賣的價格出售。

“我怎麼不知道這回事?”帕蒂說。

“你從來沒問過我們,”梅里說,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你似乎從來就對政府不怎麼感興趣。”

“你說她買得很便宜?”

“非常便宜。認識正確的人可是很管用的。”

“你對這個怎麼看?”

“無論從財政角度還是從哲學角度,我都認爲這糟透了,”梅里說,“這就是我和吉姆?席貝爾②一起工作的原因之一。”

“你知道,我向來很喜歡這個社區,”帕蒂說,“我喜歡住在這裡,甚至剛搬來的時候也是如此。可現在,突然一切看上去都那麼骯髒,那麼醜陋。”

“別泄氣,要多點兒參與精神。”梅里文縐縐地來了這麼一句。

“我可不想成爲此時此刻的沃爾特。”帕蒂剛一離開,塞思就如此說道。

“老實說,我很高興聽到你這句明白話。”

“是我多心了,還是你也聽出了帕蒂言下對自己婚姻的不滿?我是說,幫卡羅爾報稅?你聽說過這回事嗎?我覺得這有趣極了。我可從沒聽說過。現在可好,他連窗外的綠樹美景都沒能保護好。”

“整件事完全就是倒退了的里根主義,”梅里說,“她以爲她可以活在自己的小泡泡裡,自成一體,活在她那小小的玩具屋裡。”

接下來的九個月中,隨着一個又一個週末過去,加建的房子在卡羅爾家後院的泥坑裡拔地而起。房子像一間巨大的追求實用的舢板棚,大片的乙烯基牆上嵌着三扇樸素簡陋的窗戶。卡羅爾和布萊克將其稱爲“大房間”,這在拉姆齊山地區可還是個新鮮概念。菸頭風波之後,保爾森夫婦修起了高高的柵欄,還種了一排裝飾性雲杉,如今樹已長大,足夠將卡羅爾家的新景觀擋在他們的視線之外。只有從伯格倫德家看過去,纔可以毫無遮攔地看到那間帕蒂稱之爲“飛機庫”的房子。沒多久,鄰居們就開始避免和抱怨起“飛機庫”就沒完沒了的帕蒂聊天,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他們在街上揮揮手,喊一句好啊,但注意着不要慢下腳步,以免被帕蒂纏住。有工作的媽媽一致認爲帕蒂變成這樣是因爲閒得沒事幹。過去,她很會和孩子們相處,教他們作運動、做家務,可現在整個街區都是十來歲的大孩子。不管怎麼努力填充日常生活,她總是看得到或聽得到鄰居家的改建工程。每過幾小時,她就會從家裡冒出來,在後院來來回回地踱步,像一隻巢穴被攪擾的動物一樣盯着那個大房間看;有時,她會在傍晚過去敲響大房間的臨時夾板門。

“嘿,布萊克,進展怎麼樣?”

“一切順利。”

“聽上去確實是!我說,斯基爾電鋸在晚上八點半聽起來實在是太吵了,你覺得今天就幹到這裡怎麼樣?”

“我覺得不怎麼樣。”

“好吧,那麼,如果我要求你停工呢?”

“不好說。不如你讓我幹完我的活吧?”

“那我會覺得很糟糕,你這邊的噪音煩死我們了。”

“是嗎?那可真是不妙。”

帕蒂的笑聲突兀、響亮,有些像馬的嘶鳴:“哈—哈—哈,不妙?”

“沒錯,很抱歉吵到你們了。不過卡羅爾說你們改建房子的時候,吵了她整整五年。”

“哈—哈—哈,我可不記得她抱怨過。”

“那時你在做你不得不做的事,而現在我在做我不得不做的事。”

“可你這活幹得一點兒都不漂亮,真遺憾,簡直可以說是醜陋。可怕加醜陋。這都是大實話,毫不隱諱的大實話。當然這並不是問題所在,問題是你的電鋸太吵了。”

“你現在腳踩的可是私家土地,請你馬上離開。”

“好的,那我猜我要給警察局打電話了。”

“沒問題,儘管打。”

你會看到帕蒂在小徑上踱來踱去,氣憤卻又無計可施,渾身發抖。

她的確再三打電話向警察局投訴過鄰居家的噪音,有那麼幾次警察也確實來了,並和布萊克進行了交涉,但他們很快就厭煩了她的投訴,變得不理不睬,直到第二年的二月,有人將布萊克那輛F-250四個簇新的雪地防滑輪胎一個不落地全部劃破,布萊克和卡羅爾建議警官們去問問他們那個不斷打電話投訴的鄰居。這下子帕蒂又開始從街頭走到街尾,敲響鄰居們的門,大吐苦水:“最大的嫌疑犯,是吧?隔壁那個有兩個十來歲孩子的媽媽。我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犯罪分子,對吧?

我就是個瘋子!他開着這條街上最大最難看的車,保險槓上的那句話讓幾乎每個非白人至上主義者都看不順眼,但是,哦,上帝,真讓人猜不透,除了我還會有誰想要劃破他的輪胎呢?”

梅里?保爾森確信帕蒂事實上就是那個劃破輪胎的人。

“我看不出,”塞思說,“我的意思是,她確實在受罪,可她不是個會撒謊的人。”

“她可能確實不會撒謊,可我也沒聽到她說不是她乾的。她最好正在某個地方接受像樣的心理治療。她顯然需要那個。當然,心理治療再加上一份全職工作。”

“我的問題是,沃爾特在幹嗎呢?”

“沃爾特在累死累活地掙錢養家,這樣帕蒂就可以成天待在家裡,做她的瘋狂主婦。他是傑西卡的好爸爸,是喬伊的某種現實原則。我看他手頭要做的事已經夠多了。”

除了愛老婆,沃爾特還有一點最爲顯著的性格特質:是個大好人。

他善於傾聽,似乎覺得其他所有人都比他本人更有趣,更值得關注。

他的膚色白得離譜,下巴窄小,留着天使般可愛的小鬈髮,永遠戴着同一副圓形的金屬框眼鏡。他起初在明尼蘇達礦務及製造業公司的理事會做律師,但沒能玩轉,被挪到公司的推廣和慈善部門;爲人友善是這種部門需要的品質,但他在公司內的升遷道路也就此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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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瑞耶街,他總會送出很不錯的免費演出票,比如民謠歌手格思裡或室內管絃樂隊的演出。他告訴鄰居們他和當地名人見面的經歷,有廣播大使蓋瑞森?凱勒、棒球明星柯比?帕克特,還有一次,他見到了搖滾明星普林斯。最近,他乾脆離開了明尼蘇達礦務及製造業公司,去自然保護協會做了業務發展專員,這讓大家吃了一驚。除了保爾森夫婦,沒人料想得到沃爾特對以前那家公司懷有如此強烈的不滿,但他對自然保護的熱情向來不亞於對文化的熱情,表面上看,他生活中唯一的變化就是週末不怎麼待在家裡了。

這或許就是他沒有像大家所指望的那樣去調停帕蒂和卡羅爾?莫納漢之間的戰爭的原因之一。如果你直接問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他會緊張地咯咯笑着,回答說:“關於這件事,我算是個中立的旁觀者。”

喬伊高二那年的春天和夏天,他就一直這樣中立地旁觀着;到了秋天,傑西卡去東部上大學,喬伊竟也從家裡搬走,和卡羅爾、布萊克及康妮住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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