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總是美好的,或者說,我們總是喜歡將美好的那一部分當作全部的回憶。
事發五天前,昆元二十六年,夏末,五天前。
我應該早點提醒宋令箭的,村子裡來了些陌生人,凶神惡煞,我應該早點提醒宋令箭,讓她看好十一郎。
來不及了。
就在五天前,村裡的李瓶兒與阿牛結婚,鎮上能請的人都請了,大家都坐在一起喝喜酒,只有宋令箭沒有來。
儘管李瓶兒很周到的送了請貼和喜蛋,這個與世不處的人仍舊沒有應邀。
如果她來了,她一定能很敏銳地發現異常,一定能阻止這場悲劇的發生。
喜宴快要結束的時候,我看到院外走過幾個男人,都很高大,穿着夜色裡不顯眼的暗色衣服,低着頭很快就過去了。
我問新娘李瓶兒:“瓶兒,那幾個是你請來吃喜酒的麼?怎麼感覺這麼臉生?”
李瓶兒正在裹着紅雞蛋,往外瞧了一眼,搖頭說:“不認識,可能是柳村或虹村來的什麼人吧。最近老感覺有人在巷裡走來走去的,一開門又沒見着人,你說奇怪不奇怪?”
我點點頭,回想剛纔那幾個男人,都很高大槐梧,那種槐梧不像是幹體力活的人,而是像項大哥那樣,是勤走山野射箭拿刀的。
李瓶兒說:“要入秋了,天氣層層冷,我聽說呀,有些地方窮,入冬了吃不着野味又買不起肉,就喜歡捉那些跑在外面的土狗家畜什麼的,一來是肉,二來怯寒,你呀,跟宋姑娘說說,雖然十一郎兇猛,但要真有人起了念頭,畢竟還是鬥不過那些刀刀槍槍的。”
我心裡有點發毛,但一想像十一郎這種外人光看看都害怕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人膽子這麼肥。
我轉頭看了看鄰桌,好像也在談這個事情,本來應該熱鬧喧譁的喜酒宴,都因爲這個話題而變得有點嚴肅。
這個我出生到現在的村子,據說是地處偏遠,甚少有外人入村,原本這村子也沒有什麼底蘊,從組村到現在也沒有過百年,早期的人隨着戰亂或饑荒逃散到這裡,零零碎碎組成現有村子的架構後,基本就很少再動過。雖大都是不同地方來的,但意外的也非常融洽,無非都是各過各的日子。像宋令箭韓三笑,甚至是夏夏,都是五六年前外來的人,此前此後再沒有陌生人來過,現在一下子同時來了幾個男人,大家免不了會覺得有些奇怪。
吃完喜酒我留夏夏在那幫忙,自己因爲繡莊有點小事先回來了。
七月的尾聲,天已經沒有那麼熱,此時走在路上剛剛好,還有點小風醉人。
我特別喜歡在小巷子裡鑽,子墟的小巷都出了奇的乾淨,有些人家還會在自家門口立個石凳什麼的,可供來往人行走累了坐一坐,鎮上的人都很和氣,夜可不閉戶。有時候我會好奇,是不是外面的村子也都長這樣?
出了小巷,裹了裹衣服,聽到前面拐角處有幾個男人在說話,聲音很陌生,難道是剛纔那幾個外地客?
我小心地躲到了巷角石凳下面。
其中有一個說:“找到沒有?這鎮子畏生,別大白天的在市上晃。”
另一個回答說:“殘骸都一一翻過了,只找到些沒用的錢幣,只衝上來一個帶頭的和一個隨從,都死絕沒氣了。”
前面那個說:“屍體和殘骸處理掉沒有?”
第三個人回答道:“屍身現在有人看着,等您發落。殘骸已經處理了,不會有什麼痕跡。”
前面那個應該是帶頭的,又問:“不對,船上一共有三個人,另一個隨從屍體沒找到?”
“翻遍了沒有,可能已經葬身海腹了。”
帶頭的說:“帶我去驗驗那兩具屍體。現在散開,別被人發現。”
待他們走遠了,我才從石凳下鑽出來,什麼屍體——什麼海腹——什麼殘骸——
糟了,他們該不會是什麼殺人越貨的強盜吧!
我很想找宋令箭唸叨一下這事,但這陣子宋令箭又躲回到山屋上去了,天黑我又不敢自己上山,只得等第二天再說。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往村前山去, 但是一到村口,我被別的事情耽擱了行程。
可能這就是命中註定的,事情一環接一環,劫數難逃。
村口火樹下,我又看到了那個大叔,花白的絡腮鬍,戴着個斗笠,身形佝僂,身邊擺放着一個竹籃子,竹籃子上插着一些竹編的小玩意兒。他雖然來得不多,隔得時間也不定,但是每次我見着了總是會向他買東西,照顧一下生意。他做生意很老實,可能是啞巴的原因,爲了避免討價還價,所有的小手藝全只賣二錢。
大叔一看到我就怯生生地笑了,他佝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招了招手。幾個月不見,感覺他又老了許多,頭上的白髮越來越多,眼角邊上的皺紋也越來越深。也許是生活貧苦,時間在他臉上走得特別快,我這幾個月,對他來說像是過了好幾年。
一股暖意涌上心頭,我笑着走過去說:“大叔,這麼早就來擺攤了呀——現在早市還沒上,村裡的人都還沒起來呢。”
大叔笑了笑,拿起籃子上的一對簪子,遞給了我。
簪子一綠一籃,像孔雀的美屏,花樣是蝴蝶的,通體爲竹,只在蝴蝶蠶身上綴了湖藍色和湖綠色的錦布,以作區分。
我最喜歡蝴蝶。也喜歡這樣的顏色,彷彿就是爲我量身定做的。
我歡喜地接了過來,拿在手裡輕如無物,還有一陣竹葉的香味。
“真好看。是一對的嗎?”
大叔靦腆地豎了豎拇指。
我將簪子緊緊握在手裡,生怕還有其他客人跟我搶似的,看着籃子裡其他零碎的小東西道:“還有什麼?好不容易見着您,我得多買點。大叔您的手藝這麼好,爲什麼每次都是單品?而且每次還都是一個價錢,怎麼有您這樣做生意的。這麼好看的簪子若是做多了賣,生意肯定好呀。”
大叔搖了搖頭。
這次的編織的確很少,彷彿這大叔就是爲了賣這對簪子才跋山涉水來的。我實在沒借口照顧他的生意,只得道:“我正好想買個籃子,不如大叔這籃子也一併賣我吧。這樣您回去也少個行當。我這有三兩銀子,夠買您這一籃麼?”
大叔飛快搖手拒絕,我已經手快地把籃子搶來了,銀子塞在他手裡:“我可是大客,不能拒絕的。”
大叔要將銀子推來還我,緊緊握着我的手,他低頭看着我手上的繭子,好久都沒鬆開。
這握手,像是父輩叔輩對晚輩地親近,我並沒有感覺到輕浮,反而感覺有些心酸,因爲我想起了我爹,我也看到了他滿手的老繭與傷痕,道:“您看我幫你都銷完了,趁天還沒熱下來,您趕緊回去吧。我這有壺水,剛早間從涼井裡打的,還放了些薄荷葉子,可清涼了。您帶在路上喝吧。”我將本來要準備給宋令箭的薄荷水給了他。
大叔接過水壺,眉間無比溫柔地看着我。
我笑着說:“下次若是來,別在這等了,這兒沒多少人經過,若是我沒來豈不是要錯過了?您下次來了,去鎮上找我吧,我住在正街四巷,你知道的我姓燕,鎮上問一下——”我收回了話,差點忘記他是個啞巴,轉聲道,“就是鎮口筆直過去,有紅燈籠的那條直巷,巷裡兩戶人家,我是左頭那戶開繡莊的,名叫子矜羨。我寫給您看——”我四下想找點什麼東西,把繡莊的名字寫給他看。
大叔伸出手,意思是讓我寫在他掌上。
我拿着新買的小簪子,在他手上歪歪扭扭地寫着練了幾百次的繡莊名字。
“我……我寫得不好,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我叫燕飛,記得的吧,會飛的燕子。”我比劃着說。
大叔輕輕摸着被我寫過字的手掌,彷彿上面留着比刀刻還要深的字跡,突然他緊緊握起拳,扭頭飛快走了。
是我字太醜,沒認出來麼?
我把要去找宋令箭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開心地揣着籃子捏着簪子回家了。
到家特意簪了一下蝴蝶簪子,兩個都很漂亮,特別配我的髮型,襯得我的臉都白了許多。
大叔的籃子大小剛好放我做的四菜一湯,由於形狀偏大,上面還可以再頂一個,實在很好用。
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他們也該來吃飯了,剛要把飯菜拿到對院,就聽到巷子裡他們說話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