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男人還沒哭多久,門外就有了聲音。
韓三笑的聲音:“什麼東西?那女人訂的?”
“宋姑娘沒在?”問得是木匠章單單。
“恩,剛死人還沒涼,等着過頭七。帛金交在我這裡就可以了——有什麼事?”韓三笑嘴巴毒得要命,還一心想着報山上毒箭之仇。
章單單可能習慣了韓三笑的口沒遮攔,道:“這是她訂的東西,不管死沒死,銀子付過了,貨單上籤個字我就走。”
韓三笑道:“付過就好,省得死了還得我們來欠債。我來籤吧,簽了就是我的了。”
章單單沒理他,送完貨簽完字就走了。
韓三笑推門進來,看到院子一片狼藉,我也一片狼藉,抱着男人滿臉鼻涕臉淚。
“打擾了。”他默默地退了出去,關上院門。
“韓三笑!”
韓三笑嘆了一口氣,垂着頭進來了,一臉的嚴肅道:“在下剛巧路過此處,此處爲何如此狼籍?是發生什麼事了?”
“宋令箭——宋令箭又要殺他……”我哼哼又哭了起來。
韓三笑道:“不會吧,她這麼沒品居然出爾反爾?”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明明都好好的,我就出去了一小會兒功夫,一回來就看到她給他灌了什麼藥,他就開始吐血了……你快救救他……”
韓三笑乾笑兩聲:“你在開什麼玩笑,那毒女人想殺的人,我能救得了?我自己都狗命不保——不過——”他湊進來聞了聞,馬上又見鬼一樣的逃開了,“人活得好好的,要是她真想殺他,以她的力大無窮,脖子一掐,箭弦一撥就完事了,幹嘛非挑這又髒又費勁的活兒。”
我才反應過來,男人吐完之後的確沒有斷氣,而且還彷彿沉沉地在我懷裡睡着了!
“那——那宋令箭給他喂得是什麼?她不是想殺他嗎?可是他一直在吐血,在發抖,就像是要死的樣子啊……”我瞪着眼睛還在掉淚,腦子卻一下清醒了。
韓三笑搖搖頭,人躲得遠遠的,儘可能地伸長着脖子看了看男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變得有點難看。
“怎麼了?我錯怪她了嗎?你快來幫幫我,把他扶回牀上——”
韓三笑馬上站了起來道:“沒,你們玩兒,千萬別搭上我。我突然肚子痛,回家拉屎去了。不聊,再會。”說罷腳底抹油,逃了!
韓三笑這反應——
我肯定是誤會宋令箭了,他怕戰火燒身自己逃了。
宋令箭說得沒錯,我真的是狗眼瞎了,纔會誤會了她。
誰能幫幫我,宋令箭要怎樣才能原諒我?
“呀,這誰的大躺椅呀,宋姐姐家的嗎?好漂亮呀。”夏夏回來了,在門口評論道,一進來,看到院裡狼籍,她倒是不意外,小聲問道,“大哥哥又做噩夢了嗎?哎,總算是吐出來了,我今天回來問了下大夫,像大哥哥這種情況多半是積瘀太重,只要吐出來,經絡通暢了就會好了,我去打水給他擦洗一下——飛姐?飛姐?你有聽到我講話嗎?”
我扯着嘴角,愣愣道:“我寧願自己瞎了聾了,宋令箭說不定會可憐可憐我了。”
“什麼?”夏夏一頭霧水。
我生無可戀。
我惹怒了宋令箭,在院中整整等了她一整天,我甚至把能拿來請罪的東西都擺好了,只消她能散散氣,我怎麼着都願意,可是她一直沒出現。
韓三笑晚上也沒有來吃飯,可能是怕我要求他幫我向宋令箭求情所以不敢露面吧。
打心底裡的,韓三笑也是怕宋令箭的。
今天喝了藥的緣故,又經歷大哭大悲,一上牀渾身很乏,夕食一過就睡着了。我做了個夢,又是噩夢。
我也不知道我是經歷了什麼,最近總是做這些奇怪又血腥的夢。
一個寬敞雜亂的房間裡面,有個身形肥腴的男人在翻箱倒櫃地找着什麼東西,這房間一排整齊統一的牀,不是衙門後院裡的衙差工房麼?少時我爹經常帶我去,我再熟悉不過。
胖男人直起身子擦着滿臉的汗,居然是縣官趙明富。他臉上帶着驚慌,誠惶誠恐地對着門外彎腰哈背,細聲細氣道:“這沒有人。”
“那門樑上呢?看過沒有?”外面響起一個冷蟄的聲音。
“——這……倒沒上去看過——”
“蠢東西!”
一個戴斗笠的男人飛快走了進來,他穿着一件很寬大的蓑衣,斗笠下還掛着黑紗,整個人籠罩在陰暗中,笠沿擋去了他的眼神,根本看不出他是怎樣狠厲的眼神。
這——這不是今天剛在巷裡與我別過的洪嬸麼?一樣的身形,一樣的蓑衣,但講話的怎麼是個男人?
“我說過沒有,這裡除了我跟賤內與小兒,其他人都已經做乾淨了。”趙明富汗如雨下,卻不敢再伸手去擦。
蓑衣男人還是不甘心,伸手挑着櫃子裡的工衣:“手腳乾淨點,不要節外生枝。”
“不會,不會。這些人都是跟着我來的,在鎮上沒有根葉,根本不會有人在乎他們的去留。”
蓑衣男人坐了下來,寬大的蓑衣坨在一起,顯得更寬大:“在惹人厭棄方面,你做得倒是徹底。”
“是是是……”趙明富唯唯諾諾。
蓑衣男人突然用力拍了拍桌子:“還以爲潛居在此,總算有個大好機會可以出頭,你這個該死的東西不僅給錯情報,損失死士是小,令主公無顏是大,現在說什麼都是砌詞狡辯,主公絕不會手軟放過我們——”
趙明富臉色發青,臉上肥肉抽搐,眼中閃出不甘,卻不得不吞下怒氣:“我也沒有想到,我事先已潛查過一段時間,就算情報錯誤,也不必花去多大力氣,只是沒有想到主公竟如此重視……”
蓑衣男人冷冷道:“我恨不得現在就處死你,但你現在還有用——”
“小人願效犬馬之勞!”趙明富跪下身道,“還望上將能在主公面前能爲小人美言幾句,饒小人不死!”
蓑衣男人冷哼道:“事到如今,你以爲你還能做什麼?現在你唯一的用處就是爲我擋去一些處罰,讓我死得沒那麼難看!”
趙明富抖成一團,磕頭道:“我死是應該,只求主公讓我死個痛快……不過念在我忠心爲上將奉事多年,死又爲上將擋罪的份上,你能不能放我妻兒一條生路,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我高家就我一根獨苗,願上將能保我高家香火……”
高家?趙明富不是姓趙嗎?難道名字是假的?
蓑衣男人突然間一腳踢在趙明富肚子上,那一腳又快又猛,踹得趙明富整個人滾了好幾圈。
“蠢貨,你以爲你這點小事能瞞得過主公?一人身死,雞犬升天,大樹將傾,何來枝葉,你半生都爲我當狗,我會讓你的妻兒死得痛快點。”
趙明富像狗一樣卑賤地跪趴在地上:“這麼多年主公從未說明爲何讓我們蟄伏在此,只說要看好巷底那戶人家。若是主公與那戶有仇,小人去殺了他們便是——”
蓑衣男人突然暴怒,照臉就是一腿,道:“膽大包天!你敢動他們一分一毫試試?”
趙明富被踢了一臉血,居然也不怕了,抹着嘴邊的血笑了:“我就知道你也存了私心,不過人非草木誰能無情……”他說着說着,趁蓑衣男人一不注意,眼裡冷光一閃,突的向對方撲去!
“高軍,你這條狗!”蓑衣男人飛快向旁邊挪移,躲開了趙明富刺來的尖刀,他穿着寬大厚重的蓑衣,行動速度卻不減慢,極爲靈巧,他伸手爲爪,向趙明富抓來,但抓到一半卻突然滯住了身形,僵硬地站立着。
趙明富陰森森地笑了:“我作了這麼多年的狗,就是等有一天能爬到你的頭上把你當狗使。是我運氣背,在這裡烏龜一樣地隱姓埋名了十幾年,只等一個功德的機會,沒想到立功不能反招來殺禍。我早就知道你的弱點在哪裡,只是不敢對抗主公。現在反正都是死,我怎麼樣都要你死在我前面,像條狗一樣地死在我前面!”他越說越激動,全身的肥肉都在顫抖,臉漲得通紅,氣得無法控制,一口唾沫吐在了蓑衣男人的蒙面布紗上。
蓑衣男人手捂着脖子,蓑衣的頸口處已染滿了鮮血,他手指着趙明富,卻再也發不了聲音,只是卡卡卡地吐着氣息,然後倒在了地上。
趙明富走近蓑衣男人,整個人發了瘋般在他身上亂踩亂踢,直到自己也累得跟一狗坐在地上,看來這些年他的確受了很多悶氣。
回過體力後,趙明富起身起,警覺地看了看周圍,拉起蓑衣男人的雙腳,也不管他是面朝上還是面朝下,只管往裡院拖去。
原以爲只是兩個胖子的吵架,沒想到最後竟變成了命案,語裡詞裡似乎還有一個巨大的陰謀,這個陰謀就像原名爲高軍化身的趙明富一樣,在這小鎮潛伏了很多年。
“叭,叭,叭……”趙明富鏟着後院的土,空氣裡彷彿飄滿了粘重的血腥味。
突然,那已經死透的蓑衣屍體扭過腦袋,嘴脣一張一合,糾着整張血肉模糊的臉在猙獰地蠕動,他直直地看着我道:“保重。”
保重。
跟洪嬸在巷口跟我說的話一樣。
我猛地坐了起來,滿頭大汗,見鬼了,我怎麼做這樣的夢?這麼真實,好像它行雲流水地在我不知情的另個時空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