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宮在老君護佑下總算逃過一劫,卻逃不過天災。1942年,河南大旱。莊稼顆粒無收,連山上的樹葉,坡上的草根都很快就被人畜啃食光了。到處一片枯黃,地面裂開一張張嘴,朝天哀嘆。
玄機眼看着觀內道人走的走,病的病,剩下的也再無東西可吃,他看着在觀內呆了四五年的紫蘇,這孩子估計是太缺乏營養了,只高了一丁點,瘦得臉窄成了尖瓜子,凸顯出兩隻眼睛出奇地大。自己餓死在這觀內倒也算是殉道了,可是這孩子卻不能不給她條活路。
當紫蘇跟着玄機走在逃荒隊伍裡時,她看着沿着黃土路一條蜿蜒而行的人們,想起下雨前搬家的螞蟻,一隻接着一隻,有的扛着比它身體還大的東西急忙忙地向前走。躲過了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如今卻被天‘逼’着集中走到了一起。每個人都低着頭趕路,連說話的人都很少,說話也會消耗口水,也沒力氣聊天,每個人心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走出這片旱地,哪怕找到一棵帶點綠葉的草都會給人帶來一點生機!走着走着,就會有人突然一頭栽倒在地,旁邊的親人推搡幾下,看沒反應,就被旁人拉起來繼續走了。沒有人哭,乾的淚水也沒有了。只有一張張呆滯,‘迷’茫,絕望,毫無生氣的臉。
紫蘇擡起頭看天空,天上沒有一朵雲,她的心裡卻像壓着一大塊烏雲一樣‘陰’沉,壓抑,透不氣來。
“道長,我們這是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聽別人說這是朝陝西方向去的。我們不認識路,哪裡人多就朝哪走吧……”
“道長,我們可以不去陝西嗎?我們去四川好不好?”紫蘇自從鐵蛋說過那個仙境一般的九寨溝,就一直嚮往。她有種直覺,當年鐵蛋若是逃出去的話,一定也是往那去了。
玄機凝視紫蘇半晌,擡頭看了看太陽,拉起紫蘇的手,朝着西南方向走去。他沒去過四川,只知道應該在河南的西南方向。
在那個環境下,其實往哪走的意義都差不多。誰都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麼時候,只是本能‘性’地聚在一起,期望自己倒下時或許還會有人拉自己一把。
人的極限到底在哪,沒有經歷過就不會知道。據說人不吃飯可以撐六七天,但不喝水,最多隻能撐過三天。
玄機道長臨走時帶了一皮瓤的水,紫蘇當時還奇怪爲何用這軟塌塌的東西裝水。後來她才發現玄機真的有先見之明。因爲沿途看到很多人,若有人帶着裝水的水壺,一旦沒藏好,自己還沒捨得喝,就會被人拼命搶過,一會就點滴不剩了。而玄機的皮瓤可以貼身藏好,不會輕易被人看出。跟着人多的地方走,或許多份生機,但有時,往沒人的地方走,會生出另外的生機。
起初,他們運氣好,遇到位商人的馬車,看玄機是修道之人,又帶着孩子,就捎帶着他們趕了幾天路。但沒幾天,拉車的馬就渴死了。商人無奈將馬殺掉,分給玄機幾塊烤乾的馬‘肉’,就分散了。
紫蘇跟着玄機往西南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路上,隨處可以看到各種屍骨。他們起初還能根據太陽,月亮的位置辯明方向,但走到後來,他們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只留了一絲求生的意念在強撐着。也不知道走了幾天,玄機帶的乾糧,馬‘肉’和水早就吃光了,他們開始烤螞蚱,尋找各種動物屍骨上的‘肉’碎。有一次玄機用石頭打死了一隻飛來跟他們搶吃的烏鴉,用火烤了吃過後,玄機發起了高燒,怎麼掙扎再也爬不起來。紫蘇呆坐在玄機身邊,擡頭看明晃晃的太陽在她眼前幻出了一道道光圈。
“我們走不出去了……”紫蘇一動這種念想,全身一懈,也倒了下去。
模糊之中,紫蘇似乎又來到了暗的幻境,那片舒服的海水中。
“暗,我要死了……”紫蘇突然覺得什麼紫星族,什麼使命,什麼老子都離她好遠。如果沒有生命,一切都是虛無。
“你不可以死,紫蘇是不會這麼容易死的,你一定要相信這點!這次饑荒對你是次考驗,也是場造化。因爲辟穀本身就是紫蘇修煉必經路。知道修道之人爲什麼喜歡選擇深山幽谷嗎?不僅因爲可避開俗世紛爭,靜心修煉,更是因爲只有大山密林才能提供人類辟穀後所需的能量。人類修到辟穀就基本達到極限了,必須更大程度地依賴大氣中的養份與山泉中的微量礦物質。而佛教中的舍利子就是這類元素在人體中的結石現象。現在你!才走在漫漫征途的起點上,只要你能戰勝自身‘欲’望中的最基本之食‘欲’,你就是二階紫蘇了。”
“第二階……就算現在是第五階了又有什麼意義。我已經快被太陽曬乾了,輕的就像股煙,水汽一樣蒸發到空氣中去了……”
“上善若水,水爲什麼能變化多端,往復循環?因爲它是最遵循道的存在,你現在集中思想,你就是一滴最初的水,被太陽蒸發到空中,只要你意念不散,到夜間,你就會凝結成一滴‘露’水,重回人間。”
“水……”紫蘇突然覺得喉嚨間有股腥甜,像有股山泉滴進了自己龜裂的‘脣’間。她猛地睜開眼睛,輟着滿天星星的天空告訴她現在是夜裡。一條黑乎乎的東西橫在她臉孔上方,嚇得她本能地往後一縮。定睜一看,竟然是條胳膊。紫蘇掙扎着爬起身子,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下,玄機道長倒在她身邊,一條胳膊擱在石頭邊上,被紫蘇起身時帶着回落到了地上。胳膊上爬着條蜈蚣似的血痕,玄機一動不動,胳膊耷拉下去的感覺讓紫蘇一下明白了過來:原來玄機割斷了自己的腕動脈,用血將紫蘇救醒了!
紫蘇趴在玄機的身上,悲傷在她‘胸’口壓縮成了團濃霧,卻怎麼也凝結不出一滴淚水來。她不知道呆坐在玄機身邊坐了多久,東方的天空開始慢慢泛白。突然紫蘇發現前面不遠處似乎是處山谷,而山上的樹影竟然不像一路上看到的枯樹丫一樣光禿禿,而是一團比較密實的黑影。紫蘇不知從哪突然生出一股力量,連滾帶爬地朝樹影跑去。
等她跑近樹影時,天已大亮,可以看清樹上果然還零零散散地掛着幾片樹葉,儘管也已近枯黃,但卻意外地在葉片上居然還掛着‘露’珠!紫蘇一把捋過幾片樹葉,塞進嘴裡,像牛馬一樣津津有味地咀嚼着葉片。一股久違的津液簡直就如瓊漿‘玉’液,直沁心脾。吃了幾十片樹葉後,紫蘇才發現舌頭髮麻了,再也沒有任何感覺。她將所有的樹葉摘下,用衣服包好。回到玄機的身邊。玄機的身體已經僵硬冰涼。從他手腕上的割痕可以看出,爲了不讓血凝固,玄機反覆割了好幾次。如果沒有玄機的血,紫蘇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醒來,難道自己真的能戰勝自己的食‘欲’,做到辟穀而不會餓死嗎?
紫蘇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搬來旁邊所有的石塊,將玄機屍體儘量掩住,不要讓烏鴉野獸之類的將他的屍體啃爛了。這是她想到唯一能爲玄機做到的事。她的身體極度虛弱,什麼感覺也都幾近麻木,沒有力氣哭,也沒有力氣說什麼,在無可挽回的生命面前,什麼都變得毫無意義。
紫蘇將剩餘的樹葉一股腦地塞進了嘴巴里。儘管她猜想之所以這樹葉還沒被別人吃光,很有可能有毒。她將玄機裝水的皮瓤收進衣服裡,儘管皮瓤裡早就沒有水了,但此後只要遇到困難,感到‘迷’茫,紫蘇就拿出來看看,告訴自己曾經那樣的困境都‘挺’過來了,沒有什麼比這更絕望。她又打坐休息了片刻,繼續朝山谷走去。當她終於爬上了看起來並不高的饅頭山,站在山頂,她看到了山的另一邊,山上綠葉點點,山下竟然還有煙囪冒着煙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