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殿裡的茶水已經換了好幾道,高陽王離開後,更只有聶元生獨自枯坐,綺蘭殿的宮女倒不甚敢冷淡了這位姬深近臣,只是聶元生究竟是臣子,與宮女總要避諱些,至於內侍卻也只能站着陪上幾句笑,聶元生久等之下無趣便將人打發了。
姬深進入殿中時,正見他不急不躁的捧着茶碗站在殿窗前,從半開的窗櫺向外遠眺着,朔雪飛揚裡但見殿外已是到處瓊玉雕琢。
聽見腳步聲,聶元生方回過了頭,笑着先將茶碗放下,待要行禮時,姬深已經擺了擺手,隨意的問:“今日大雪,朕不是許了你雨雪之日不必進宮,免得勞碌?如何還是來了?”這是他想到的偷懶的又一個藉口,聶元生身爲給事黃門侍郎,司傳遞詔命,他若不在,姬深便可將需要處置的奏章拖延下去。
“陛下體恤微臣,微臣自然也要竭力爲陛下分憂。”聶元生笑了一笑,姬深幼年因容貌出衆而在衆多兄弟之中得到祖父樑高祖的歡心,聶元生能夠被選爲他的伴讀,出身是一條,相貌卻也不能遜色太多,他與姬深同歲,兩人身量也是彷彿,姬深長眉入鬢面若冠玉,雙目比常人略顯深邃,顧盼之間輝彩自生,如今雖然只着常服,然氣度恢弘,便不是身處明堂,一望也知非同常人。
聶元生卻是劍眉星目,鼻樑高挺,他不比姬家上幾代有過胡族的血脈,卻是典型的漢家兒郎之俊朗,寬肩細腰、身材高大,赤裘在進殿時已解下,此刻穿着一身深青素緣直裾,外罩玄色鶴氅,越發襯托得白皙俊秀、風采卓然。
“今日又無朝會,朕有什麼憂慮可分?”姬深從小被祖父養在膝下,雖然尊貴,卻也因此與兄弟們都不親近,他的兩個同母兄長又都比他長了好幾歲,久而久之,最讓他感到親近的反而是自小一起長大的幾個伴讀,這其中聶元生又比其他伴讀更與他投緣,兩人之間說話極爲隨意,姬深說話之時順手指了指距離自己最近的下首之位,聶元生毫不推辭的坐了。
跟在後面進來的何氏已經見慣了這樣的場景,聶元生對她拱手爲禮時也是不見怪的笑着點一點頭,隨即低聲吩咐桃枝親自去重新沏茶。
聶元生轉回頭來,對姬深笑着道:“陛下忘記了?今日豈不是召了牧家女郎進宮?”
何氏頓時一驚,正自思索着聶元生的用意,卻聽姬深奇道:“不錯,朕方傳了她過來,但這與朕之憂慮有什麼關係?莫不是你也瞧中了她?從前爲何沒聽你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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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此言微臣如何敢當?”聶元生聞言不覺莞爾,“陛下忘記了?微臣身上尚有祖母之孝,若非陛下奪情,微臣如今還在家裡守着,如今雖然隨侍陛下左右,又豈敢妄談婚姻?何況微臣連牧齊都只還是先帝時在宮中照過數面,至於其女那更是從未見過!”
姬深更奇怪了:“那朕召她進宮又何可憂?”
聶元生正要回答,卻見他方纔打開賞雪的窗外,一名內侍正引了一個素衣女郎走過。
那女郎一身素衣,若非衣襟與袖角有幾道碧紋裝飾,儼然就是一身孝服。她烏髮在兩鬢挽了一對傾髻,斜插了幾支銀簪,通身素淡,然走過打開的殿窗時,襯着外面飛雪連綿,偏偏卻不覺得淒冷落魄,反而別有一種飄然出塵的氣質。
這牧家女郎來得倒是時候。
聶元生雖然得姬深寵信,卻素知分寸,在宮中無論見到何等美人,從不逾禮多看,但他收回目光轉向姬深時,卻見後者目中流露出欣賞之意,聶元生對他性情極爲了解,心下微微一哂,再看旁邊何氏一臉驚怒,狠狠瞪向了同樣茫然的桃枝,已知大致端倪,不覺勾脣一笑。
“陛下,牧氏到了。”領着牧碧微過來的正是先前被派去接人的顧長福,他的臉色很沉靜,但侍立在姬深身後的阮文儀還是從自己這個義子進殿剎那瞥向何氏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絲怨懟。
“臣女牧碧微,恭祝吾皇萬福金安!”牧碧微在顧長福被姬深揮手示意退下後,穩穩的踏前一步,行禮如儀,牧家雖然是代代出武將,但她的祖母沈太君與繼母徐氏都是鄴都世家望族的女兒,她的儀態放到了整個鄴都的官家女郎裡也是拿得出手的,如今這一舉一動又是方纔在收拾了桃蕊與桃葉後仔細揣摩過,這會殿門還沒關,從姬深的位置看,但見漫天飛雪之中,一個彎眉秀目、肌膚勝雪,卻又弱不勝衣的少女翩然拜倒在自己面前,他不覺舒心的笑了出來:“青娥素女俱耐冷,月中霜裡鬥嬋娟——這兩句,彷彿是爲了今時今日的卿所寫的一樣!”
牧碧微跪在殿上,急速的思索着該如何回答,卻聽一個男子笑着接口道:“臣恭喜陛下,再得一佳人!”
“元生此言甚好!”姬深對牧碧微的容貌、氣質頗爲滿意,聞言揚眉而笑,當場便問阮文儀,“可曾安排了住處?”這就是確定要留人了,牧碧微心中大喜。
阮文儀躬身答:“左昭儀已經命人打掃了長信宮的偏殿飛羽殿與德陽宮的偏殿涵福殿,並蘭林宮中幾座小軒,只是牧家女郎究竟住在何處,左昭儀還請陛下示下。”
左昭儀曲氏的家族在前魏時就是名門望族,曲氏如今雖無皇后之尊,卻持皇后之權,後宮諸務在高太后的懿旨下,都是交由曲氏處置的,到底是世家出身,曲氏入宮兩年,打理宮務,從未出錯,單從這一回爲牧碧微的到來收拾住處可見她之心思細膩——
在曲氏預備的這三處住處裡,長信宮在前魏時就素爲三夫人之首的貴妃所居,樑承魏制,高祖時冊的貴妃便也住在了此宮之中,長信宮地氣和暖,景物秀美不說,距離前朝冀闕宮也是極近的,如今姬深在三夫人中只冊了一位孫貴嬪,這會長信宮的正殿自然是空着,但宮中也住了一兩位妃嬪,位份中等。
而德陽宮卻已經有了主位,乃是九嬪中的上三嬪之一歐陽昭訓,領了幾位世婦、御女住了,德陽宮在宮城裡的位置較爲偏遠,主位歐陽昭訓的寵愛也是平平。
至於最後的蘭林宮,卻是緊挨着甘泉宮的一處宮室,至於幾座小軒——那是打算牧碧微若是隻能勉強留在了宮裡,住得離太后近些,也好每日過去侍奉得些眷顧,日子好些。
一個臣女奉詔入宮,卻足足預備了三處住地,在未曾見過牧碧微之面的情況下,曲氏也是做好了三種準備了。
這三個地方明顯是長信宮的飛羽殿最好,歷代貴妃所居之處陳設宮室都不會差不說,更重要的是如今沒有主位——長信宮乃歷代貴妃所居,如今宮裡最得寵的孫氏不過是貴嬪,就是何氏這會也纔是個容華,可以說,若不出意外,很長時間裡,長信宮都將沒有主位。
住在此處,距離冀闕宮近,姬深想起來也容易,況且上頭沒有主位拘束與打壓,比起另外兩處的好處不言而喻。
姬深對牧碧微的印象極好,聞言不假思索,就要開口定了飛羽殿,然而何氏卻笑意盈盈的道:“陛下,牧家妹妹人就在這裡呢,何不叫妹妹自己選了?日後住着也舒心些!”
牧碧微對她出言並不意外,她早就知道何氏定然不會這樣輕易放過自己的,當下清聲道:“容華娘娘說笑了,臣女今日頭一回進宮,哪裡曉得什麼?還請陛下賜居!”
“這有什麼關係?”何氏口角含笑,極誠懇道,“到底是你要住的地方呢,豈能不好好選的?左昭儀已經用心挑了這三處,你只需要看一看這三處便可……”說到這裡,她撲哧一笑,轉向了姬深道,“陛下,妾身瞧不如這樣,叫牧妹妹先在妾身這兒住一晚,明兒妾身帶妹妹去這三個地方都看一看,如此也好叫妹妹擇一個舒心順意的住處,如何?”
姬深目光在牧碧微身上掃了一眼,似笑非笑,牧碧微卻已經道:“回陛下,既然這三處都是左昭儀親自挑選,想來定然都是好的,臣女入宮,本只爲了侍奉陛下,以贖父兄之罪,卻如何擔得起宮室之華美?還求陛下收回成命,讓臣女隨意住一陋室便可!”
“卿這般顏色,豈可蝸居?”姬深拊掌微嘆,察覺到何氏撒嬌的扯住了自己袖子,他也樂得給寵妃一個面子,便道,“錦娘一片心意,你便自己選一個罷!”
到底還是要自己選——牧碧微急速的思索着,她對宮城並不瞭解,但也知道長信宮素爲高位妃子所居,至於德陽宮與蘭林宮卻不清楚了,左昭儀在蘭林宮只打掃了幾處小軒,這就說明這三個住處,應是從最好、中等到最差來列的,如此看來自然是長信宮飛羽殿最佳,只是瞧姬深如今的模樣應是對自己極爲滿意的,如果沒有何氏攔了一句,恐怕也不會虧待了自己,多半也是會擇這飛羽殿來與自己住。
所以她若是直言飛羽殿,正是合了姬深之心——但這裡卻有一個問題,原本牧碧微的進宮,比起其他宮妃來就有些名不正和言不順,因爲她一非採選二非禮聘,而是因父兄之罪才入宮,按制該是罰爲宮奴。
當然如今姬深覷中了她的顏色,自然不會讓她從宮奴做起。
可這樣一個入宮的途徑已經叫她在其他人面前先低了幾分,一來就住了長信宮也就罷了,何氏這樣插在裡面故作體貼,回頭綺蘭殿指不定就要傳出牧家女郎極得姬深喜歡,左昭儀親自準備了三處宮室請姬深做主,結果竟是由着牧碧微自行挑選……或者是牧碧微罪臣之女,入宮之後竟自己選了長信宮居住,足見心大……
如果選了德陽宮與蘭林宮——蘭林宮裡只是幾座小軒,料想也知道,這兩處不會太好,這樣固然可以避免了風頭太盛,卻也難免會給宮妃們留下來一個軟弱可欺的印象,牧碧微才踏進了綺蘭殿,桃葉桃蕊不過兩個宮女就敢公然拿炭火欲毀其容貌,何況是那些宮妃?
如此竟是左右爲難!
見牧碧微遲疑不語,何氏嘴角笑意加深,正要再言,牧碧微眼角卻瞥見,坐在姬深下首的那位聶侍郎,似極爲隨意的以指在半空“寫”了幾筆,看向自己的目中大有深意……她定了定神:“陛下既然要臣女選,臣女豈敢不從?便第一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