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生乃是姬深伴讀,自幼出入宮闈,高太后對他是極爲熟悉的,因此入了殿來即使高太后臉色不好看,也只是行了常禮。而牧碧微卻是頭一回見高太后,此刻聽姬深提到了自己,便趁勢出列,正正式式的行了禮道:“奴婢牧氏碧微謹祝太后並太妃娘娘萬福金安!”
高太后卻彷彿未聞未見,任憑她跪了下去,招手將姬深與姬熙叫了過去,指着那張尺高的繡屏淡笑着道:“哀家方與你們溫母妃說到這上面的鵲鳥,哀家說瞧着像喜鵲,可你溫母妃卻說這當是靄陽繡的鳳凰牡丹裡的鳳凰,你們年輕,眼睛比哀家這兩個老骨頭要好許多,且幫着看一看究竟是什麼?”
姬深見高太后這樣當衆的爲難牧碧微,面色不覺有些怫然,姬熙還沒接話,溫太妃已經假意嗔道:“太后這分明是已經曉得了必是鳳凰,故意耍賴呢!誰不曉得陛下與廣陵王都是至孝之人,哪有不向着太后的理兒?”被她這麼一嗔,氣氛頓時活潑了些,姬深到嘴邊的話便頓了一頓。
高太后聞言,眼中流露出一絲悵然,口中卻笑道:“說起來你不也是他們的母妃?再說不過一架繡屏,莫非哀家還要詐你不成?”
溫太妃掩口而笑:“我啊倒不怕太后耍賴,只是陛下手掌乾坤,廣陵王呢又是飽讀詩書,都是我北樑大好男兒,卻怎麼會曉得繡工呢?要說看這個,還不如叫那邊的牧青衣過來。”
牧碧微因行了大禮未得高太后准許起身,如今還跪在了地上,藉着低眉垂目的掩飾,微露訝然,這溫太妃似有替自己解圍之意?然而接着又一哂,這也不奇怪,溫氏到底只是太妃,而且還不是姬深的生母,如今高太后與姬深置了氣,她若是聰明人當然只有不遺餘力的勸和,姬深親自帶了自己過來,足見這會對自己的重視,而高太后卻偏偏要打自己的臉,溫太妃當然要從中圓場了。
聽溫太妃這麼說了,高太后便露出厭煩之色,倒是姬熙惦記着安平王所託之事,擔心高太后若因牧碧微與姬深衝突起來便沒工夫提起了,接話道:“溫母妃說的極是。”
姬熙本是爲了不欲高太后生氣才這麼說的,沒想到他說了這句話後高太后臉色卻更難看了,冷笑着道:“二郎倒是想得出來?堂堂縣主,你王妃嫡出的長女的手藝,是個青衣能夠品鑑的嗎?”
見高太后反而發起怒來,姬熙連忙請罪道:“是孩兒思慮不周,不過孩兒以爲靄陽到底年紀小,況且學刺繡的時候也是得繡娘品評好壞的,因此並無他意。”
旁邊溫太妃也帶着歉意道:“是我想得欠妥了,太后莫要與我計較,卻是我連累了廣陵王。”
高太后見自己最喜歡的兒子並一向交好的溫太妃都紛紛賠罪,這才怒色稍斂,一旁姬深淡淡開口道:“莫作司說的靄陽所作的繡屏就是這一件麼?若是想知道這上面的鵲鳥爲何,何不尋出了禮單來看看?”
姬深到底是皇帝,他這樣轉了話題,高太后雖然沒有順着溫太妃並廣陵王之意叫了牧碧微起身,但也不能不吩咐莫作司去取禮單,只是一時間殿中氣氛冷淡下來。
溫太妃有意緩和,笑着向太后道:“太后這一回可一定會輸與我了!”
“溫母妃可未必會贏,孩兒瞧着也似喜鵲登梅的樣式呢。”姬熙也曉得溫太妃的用意,溫言說道。
卻聽姬深淡笑着道:“靄陽年幼,繡走了樣子並不奇怪,朕倒是覺得溫母妃說的有理,應是鳳凰之屬。”他說這話時壓根就沒看繡屏一眼,任誰都能夠看出是存心賭氣。
牧碧微心下略安,到底姬深有過爲了孫貴嬪頂撞太后的前科,有他在和頤殿,自己覲見太后雖然還是免不了被爲難,到底輕鬆多了。
高太后如何聽不出姬深的意思?頓時皺起了眉,溫太妃也有些詫異,忙對太后道:“到底陛下仁心,惟恐我獨自若輸了不好下臺呢。”
牧碧微心道這位太妃難怪會得高太后喜歡,又是睿宗皇帝的後宮裡頭除了高太后外唯一生有皇子的太妃,單是這份反應機敏就不是尋常人能夠有的。姬深分明是覺得高太后偏心及不叫自己起來掃了他的面子,因此高太后藉口與溫太妃賞靄陽縣主的繡屏似真似假的爭執以忽略自己,姬熙接溫太妃的話不過是覺得殿中氣氛僵持,有意緩和罷了,而姬深這麼一開口,還站在了溫太妃這邊,卻彷彿是有意與高太后對峙一樣了。
即使高太后平素裡很喜歡溫太妃的機敏靈巧,但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站到了旁人那一邊,哪怕並非什麼大事,到底心頭不快——究竟高太后纔是姬深的生母兼嫡母,況且姬深還是皇帝,便是高太后曉得姬深這麼做不過是爲了與自己鬥氣,又豈有不遷怒溫太妃的道理?而溫太妃當然也不至於糊塗到了認爲姬深這麼一站便是拿自己這個庶母看得比生母還重,她這麼一說倒是舉重若輕,將姬深原本的賭氣說成了不忍見她輸得太難看,隱隱間又捧了把高太后,高太后聞言,眉頭到底鬆了些。
莫作司親自去取了單子,折回後高太后命她當殿唸了,卻聽她清聲道:“這是靄陽縣主親進鳳穿牡丹繡屏一件!”
她話聲剛落,溫太妃已經笑出了聲:“太后現下該認輸了罷?”
“當真是鳳穿牡丹?”高太后雖然是知道姬深帶了牧碧微往甘泉宮來後有意爲難,這纔拿了靄陽縣主的繡屏說事兒,但與溫太妃的爭執倒也不假,這會詫異道,“靄陽的刺繡究竟是誰教導的?還是拿錯了樣子?”
姬深聞言,瞥了眼几上繡屏,果然是一隻不倫不類的鵲鳥臥在了一團分不清楚什麼種類、只看着花花綠綠的花草裡,他雖然不可能去鑽研繡工,但身在宮闈又享受慣了身邊人的體貼,總不至於連好壞也分不出來,靄陽縣主到底年幼,又是宗室嫡女,身份尊貴,憑她繡什麼總也有一羣人叫好,姬深自己也是這樣過來的,所以倒未覺得靄陽縣主失禮,然而如今繡屏就放在了面前,姬深到底覺得有點啼笑皆非,對姬熙道:“二兄,這繡屏可是靄陽親手所繡,你居然也認差了?”
姬熙也有些尷尬,道:“孤只知她前段時間說要繡個東西與母后表一表心意,只是卻不曉得她要繡什麼,早先還問過了幾次,她只是不肯說,想着是要頭一個告訴母后,便也未爲難她。”又解釋道,“送進宮來靄陽也未要孤插手,卻是趁着王妃進了些吃食時一併送進宮的,不想她倒是記得寫單子。”
溫太妃忍笑圓場道:“或許縣主原本想繡一個喜鵲登梅,結果中間又覺得鳳穿牡丹的花樣更合適,不論怎麼說,到底是縣主對太后的一片孝心。”
高太后有些意興闌珊:“罷了,哀家當初便該多看一眼禮單,今兒可就不必輸了!”
姬熙有心要爲安平王辦成事,這會便湊趣道:“都是靄陽繡藝不精,才叫母后輸了這一回,卻不知道彩頭是什麼,便算孩兒頭上罷?”
高太后本就疼他,因方纔爲牧碧微責了他幾句,心下頗有些捨不得,這會便嗔道:“不過是與你溫母妃玩笑,拿了一串天青琉璃珠子賭她今兒戴的紅蠟珠子,哪裡就要你來代還了?”
溫太妃笑着道:“這是廣陵王孝順呢,靄陽縣主繡了頭一個屏風就不忘記太后,多半也是與廣陵王學的。”又說,“這會我可知道陛下做什麼要站在了我這邊了,既然贏了哪有不分彩頭的道理,可太后這一串天青琉璃珠恰好十八顆,俱是一樣的,若是拆了實在是暴殄天物了,再者我好歹也算陛下的長輩,總不至於贏了賭約卻不給陛下分紅罷?竟是贏了也只能給陛下,如此陛下再孝敬給了太后,橫豎太后猜對了贏了我的紅蠟珠子去,輸了呢也有陛下在這兒兜個圈子與太后截住了賭注。”
她這麼說着高太后與姬深都不禁緩了顏色,高太后嗔道:“你也曉得你是他們長輩,當着晚輩們的面也說的這樣可憐,便彷彿哀家是特特叫了他們一起來幫着訛你一般!”
溫太妃笑道:“雖然不是太后特特叫了來訛我的,可廣陵王與陛下都是太后親生骨肉,心意相同,一齊兒幫着太后哪裡就要叮囑了?”
高太后固然對牧碧微再厭煩,這會也展顏笑道:“你這話說的,莫不是怨四郎今兒不在因此沒幫上你麼?”
“四郎虧得今兒不在這裡,若不然怕是還要輸出東西去,太后忘記從前四郎與陛下鬥蛐蛐兒了?”溫太妃眼波流轉,盈盈笑道,“四郎啊打小到大都是賭什麼輸什麼的,若他在這兒,我纔不與太后賭呢!”
高太后想到從前眼神越發的軟了下來,再瞥一眼牧碧微,見她這些時候被刻意冷落無視,但眼角卻留意到她始終跪得端正,神色平靜不驕不躁,心道到底是個出身不低的,這份沉穩便不是小門小戶養得出來。
溫太妃常年陪伴於她,如何不曉得高太后的心思搖動,便又悄悄拍了拍她的手,看了眼姬深,意在莫要爲了一個青衣使母子生出罅隙來。
“你便是牧齊之女?先起來罷。”高太后雖然心下還有些不悅,到底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