纔到正殿,便聽到殿中陣陣談笑之聲,除了姬深之外,另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卻不似這回伴駕的妃嬪。
一行人入殿行禮,姬深道了平身,牧碧微擡起頭迅速掃了眼殿中,卻見姬深下首極近的地方坐了一個華服女子,身前站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顏充華、戴世婦雖然也被賜了座,卻都坐得更下一些,未敢與這女子並列。
她正在疑惑,已聽何氏恭敬道:“妾身見過長公主殿下!”
原來是宣寧長公主。
牧碧微忙也跟着行禮,宣寧長公主容貌端莊秀美,氣度莊嚴而略帶倨傲,只隨意看了她們一眼,叫了平身,就又轉過去繼續和姬深說話:“陛下今兒回來的早,可是子銘有哪裡預備的不好?”子銘卻是樓萬古的字,何氏一行歸來本是何氏照着上回秋狩的經驗掐準了姬深回來前的時辰,但如今卻見姬深非但已經轉回,甚至還和宣寧長公主說了會閒話,卻比上次早了許多,也難怪宣寧長公主要過來問一聲了。
“二姐不要多心,是看拂朕所乘之踏雪的人疏忽,使它昨兒吃壞了肚子,今兒出獵不多久就沒了力氣,朕因此折回。”因春狩前一日宣寧長公主主動入宮請安時,高太后特特把姬深叫到和頤殿去說了和,如今姬深倒也是顏色和藹,道,“姐夫安排甚得朕意,想必是二姐對朕上心之故。”
聽他這麼說了,宣寧長公主才放了心,含笑道:“陛下喜歡就好,我就怕子銘頭一回辦事,總不能就叫陛下失望。”
“當初元生推薦姐夫,便說縱然姐夫未曾主持過皇家狩獵,然有二姐幫着參謀,定然不會有失。”姬深拊掌笑道,“再說人無完人,若有遺漏之處,都是自家骨肉,便是念着二姐的情份,朕難道還會拿了姐夫問罪不成?”
宣寧長公主展顏笑道:“就是陛下不問罪,子銘心中究竟有愧,只是倒不是我多管陛下身邊之事,那匹踏雪乃先帝生前所賜,養護之人也是內司中的專人,從前並沒有聽說疏忽的,昨兒怎麼就出了差錯?也幸虧陛下你幼習弓馬,不然這馬忽然失足,摔傷了陛下誰擔當的起?”說到末了,宣寧長公主的臉色便沉了下來!
“那奴才已被朕下令杖斃。”姬深皺起了眉,被宣寧這麼一提醒,他心中也生出了一絲疑慮,名叫踏雪的那匹駿馬通體漆黑,油光水滑,端得是神駿無比,偏巧四蹄上各有一簇白毛,因此得了這踏雪之名,本是樑睿宗從貢馬中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匹幼駒,送與姬深少年時候練習騎術所用,姬深甚愛之,從得此馬,每回狩獵都乘坐它,甚至不肯換馬。
否則今日踏雪雖然出了問題,但御廄裡尚有進貢又馴服的駿馬多匹待用,因狩獵的緣故帶了大一半過來備用,姬深完全可以換乘坐騎再回獵場,然他卻因踏雪之故選擇了提前結束今日的狩獵——照顧踏雪的馬伕並非新人,怎麼會弄出讓踏雪拉肚子的事情來?
而且縱然是踏雪拉了肚子,自己今日要騎踏雪出獵,誰人不知?怎無人過來稟告一聲,好叫自己臨時更換坐騎?
帝王最是多心,姬深自也不例外,他本來只覺得掃興,如今卻疑了心,面上雖然沒有十分露出來,卻有了召阮文儀徹查的打算,宣寧長公主見他忽然住口皺眉,知道他定然是起了疑——這本也就是她今日的來意,姬深狩獵未久就回了頭,樓萬古既爲春狩主持之人,豈能不知?
打聽到了是踏雪出了問題,雖然此馬是內司照料,不關樓萬古的事,但春狩第一天就不順,誰知道姬深會不會遷怒到了樓萬古頭上?樓萬古因此立刻派人將事情通知了同來獵場的宣寧長公主,宣寧與他夫妻一體,自然要爲他設法脫身,當下三言兩語,叫姬深也沒心思去遷怒樓萬古,反而仔細盤算起是否有人要在背後暗害自己了。
宣寧長公主看出他的心思,心下滿意,又說了幾句,便要告退,倒是姬深中間回過了神,問了幾句樓巡——便是長公主與樓萬古的長子——樓家本是世家,樓巡身爲公主之子,身份顯赫,又得外祖母的喜歡,三不五時就要被召入宮中承歡高太后膝前,對姬深並不陌生,言談很是大方得體,舅甥兩個說了幾句,姬深聽他抱怨自己的馬不及宮中御馬,便許他這回狩獵若成績不錯,則可到御廄中隨意挑選一匹,樓巡很是喜歡,謝了恩才與宣寧長公主一起告退。
宣寧長公主在時,雖然沒有特特不許姬深的妃嬪說話,然從伶俐的何氏往下,連牧碧微都是安守在側,不敢多言,一直等宣寧長公主攜子離開,衆人才彷彿鬆了口氣似的——究竟是睿宗與高太后唯一的嫡出公主,也難怪當初敢自恃阿姐的身份公然教訓姬深,她未出一言也無冷笑譏誚的舉止,但那通身的皇家氣度,卻將一干妃嬪都懾住,竟不敢在她跟前插話。
等她走了,何氏方定了定神,上前笑着問起姬深這一日的見聞,姬深如今惦記着踏雪之事,興致不高,淡淡道:“因踏雪不適,朕出獵不久就歸來了,倒是你們去了什麼地方?”
“咦,雷監居然沒告訴陛下嗎?”何氏驚奇道,“妾身與牧青衣惦記着東北角上那片黃櫨林,因此過去看了看,因想着陛下去年秋狩回來略遲,妾身還以爲今兒回來陛下還在獵場上呢!”說着她目光在顏氏、戴氏身上一掃,抿嘴笑道,“倒是辛苦顏妹妹與戴妹妹了。”
顏充華雖然與她同級,卻因出身和性情的緣故,一向懦弱,遠不及何氏的潑辣果斷,即使聽出何氏話裡似有在此居首之意,卻也沒什麼感覺,那戴氏卻是雙眉一揚,彷彿示威的向姬深挪了一挪,清聲道:“妾身不敢當何姐姐的辛苦二字,妾身亦是陛下之嬪,服侍陛下本是妾身的本分!”
她這麼一說,殿中頓時靜了一下,姬深懶洋洋的掃了她們一眼,並無開口之意,牧碧微眼觀鼻、鼻觀心,權當沒有聽見,卻見何氏神色絲毫不變,抿嘴一笑,對姬深嬌聲道:“陛下瞧戴妹妹就是會說話,性情也恭順,怨不得陛下這會世婦裡頭就帶了戴妹妹出來,宮裡都說貴嬪娘娘會教導人,往日裡看宛英、宛芳雖只是宮女,卻都可人靈秀,最會伺候人的,如今看戴妹妹彷彿還要體貼懂事呢!”
戴氏原本略揚了頭有示威之意,乍聽她這一番話卻是臉色大變,何氏這話裡話外的意思,非但拿身爲宮女的宛英、宛芳來比了她,等於將世婦與宮女同等,何況六宮如今誰不知道孫貴嬪的這兩個貼身大宮女如今一個染了重風寒,一個得了“怪病”,統統被莫作司發到了永巷不許踏入安福宮一步,過些日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這擺明了不但要羞辱她,還要觸她一個黴頭!
何況何氏輕描淡寫的說孫貴嬪會調教服侍的人,多想一下,她這話裡可未必沒有孫貴嬪自己乃是宮女出身,伺候人本是她的本份……那戴氏又算什麼?
戴氏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她正要不服起身,與何氏說個究竟,不想衣角一沉,卻是顏充華暗暗拉了她一把,這麼一耽擱,何氏已經施施然在姬深身旁坐了下來,親手斟了一盞熱茶呈到姬深脣邊,含笑服侍他喝罷,悠悠道:“陛下可不要怨妾身與牧青衣來遲,那一處黃櫨林景色雖然好,只是樹也不甚高,地方也不大,陛下是胸懷天下之人,那樣的小地方,定然是瞧不上的,而咱們雖然都是來伴駕的,奈何在家中時多處閨閣之內,這陪陛下上場的福分,怕也只有牧青衣有了,不趁今兒去一回,等下牧青衣日日陪着陛下去狩獵,怕是回來了也疲憊着,不能前去,如此一個不小心錯過了豈不是耽誤了這一季?”
姬深見她知道見好就收,沒有繼續爭執下去,便也收了先前的不喜,伸手捏了捏她面頰道:“你如何對微娘這樣好了?”
戴氏雖然被顏氏暫時勸阻,但心頭怒火卻難降,她所居的昆德宮還沒有主位,上頭沒人壓制,管理六宮的左昭儀又是出了名的寬厚人,戴氏與何氏是同一批進宮,因其父官職略高,又是三代爲官,進宮就冊了御女,比進宮時只是良人的何氏卻要高,但如今何氏已是容華,她卻纔是世婦,心中不免不服,又想着這一回西極山春狩,何氏雖然來了,可自己一樣被點了名,可見姬深如今對自己雖然不及孫貴嬪那麼寵愛,到底也是記得的。
她方纔被顏氏拉住,心頭很是不忿,覺得顏氏膽子竟是越發的小了,與何氏同爲妃位,卻不敢忤逆對方半點,居然連在旁看着也不敢,如今聽姬深這麼一說,自覺抓到了機會,便掩袖接口道:“是呢,妾身也奇怪,說起來何姐姐唯一的胞弟可是在雪藍關出的事啊,當初何姐姐哭得那麼傷心,妾身只是聽聽都覺得不忍心,牧青衣進宮後,何姐姐也不見對牧青衣好,聞說那會頂風冒雪折梅花的主意還是何姐姐替凝華娘娘出的,怎麼這回去看那黃櫨林,妹妹是不敢指望什麼的,但何姐姐連平日裡最交好的凝華娘娘都沒叫,怎就獨獨叫了牧青衣?”
“戴妹妹啊就是多心。”何氏輕巧一笑,眼波流轉,微露皓齒,推着姬深嗔道,“陛下,可不是妾身撇下了戴妹妹不疼,只疼牧青衣,一來,此事還是牧青衣在帝輦上看風景提起的,二來,秋狩時與如今到底過去了幾個月,這會那裡還可看不可看,妾身也吃不準呢,所以先約了事先提起時在場的牧青衣過去一看,這不正要來與陛下商議,明兒牧青衣陪陛下出獵,妾身幾個送陛下下場,再一起過去一遊呢!”
姬深笑着道:“這等小事你做主就是。”
戴氏不想何氏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平了,她雖然心下暗自發怒,卻也沒什麼話繼續糾纏下去,何況姬深不喜被人掃興的性格,她也是知道的,當下,悶悶的別過頭去。
何氏卻向她森然一望,無聲的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