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6

紫色雙人牀

顏景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在父母憐憫的目光中強撐着一口氣爬上樓的。

他在樓梯口見到了顏茹,穿着一身黑色旗袍的姐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緩緩開口說:“阿景,戎家的人最是薄情,是你自己太笨。”

顏景不敢對上她銳利的目光,更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低下頭默默繞開她,走回了自己的臥室。

在浴室咬牙脫掉被皮鞭抽成碎布的襯衣,那衣服被雨淋了一夜,粘在了傷口上,扯下來的時候甚至連着皮肉。那件紫色的襯衣還是十六歲生日那年戎宇明送給他的禮物,如今破碎不堪被血浸透,已經不能再穿了,顏景順手把它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

跪了一夜,膝蓋發軟,雙腿也直打顫,在浴室裡連站都站不起來,只好找了個凳子坐着,拿起噴頭把水流開到最大,直直衝到自己的臉上。

溫熱的水順着遍體鱗傷的脊背流下,那些猙獰的傷痕被水刺激之後又是一陣鑽心的痛楚。

可這些身體上的痛,全部加起來,都比不上戎宇明親手捅他的那一刀。

戎宇誠的頭七之後,戎家開始再次搬遷。

這次搬遷並不像多年前那樣興師動衆,因爲他們要全家移民去美國,所以很多傢俱都是該扔就扔、該賣就賣。一時間,原本繁榮的院落如同秋日裡失去水分的葉子般迅速地枯萎凋零。

顏景靜靜站在那棵樹下,看着他們戎家一點一點被搬空,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

他很快就冷靜了下來,甚至連借酒消愁的機會都沒給自己,平靜得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高考結束之後的漫長暑假,他照樣跟平常一樣,閒下來就跟歐陽朔一起出去打球。只是他的臉上,再也沒有了當初那種愜意的笑容。

因爲顏家和戎家徹底撕破臉面,顏景被罰跪又讓一些鄰居看到,謠言一時間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說,顏家那個不肖子,打主意居然打到戎宇明的身上,被父親罰跪了一整夜,隔壁戎家爲了避開他,全家都搬走了。姓顏那小子是個同性戀,以後見他可要躲遠一點。

對於這些風言風語,顏景毫不理會,好像完全不關他的事一樣。倒是歐陽朔看不過周圍那些人亂嚼舌頭侮辱顏景,整天氣得咬牙切齒。

那天晚上,顏景和歐陽朔打完球回家,在路口下了公交車之後便沿着街道慢慢往家裡走。

回家的那條路是條筆直的林蔭道,路旁種着茂密的榕樹,以前,每天上完晚自習,他跟戎宇明總是一起結伴回家,兩人手牽着手走在那條路上,一邊走一邊討論學校裡的趣事。有時候什麼話都不說,只牽着手默默往前走,快到家的時候,怕人發現才把手鬆開,偶爾戎宇明還會在分別時突然湊過來偷上一個吻。

那樣簡單的相處,讓人的心底也覺得輕鬆和溫暖。

可是如今,戎宇明把那些溫暖全部從他的心底抽離了,剩下的就只有刻骨的冷意。

他走得瀟灑,留下顏景獨自承受一切壓力和謠言。

那些小男孩避顏景如同避瘟疫,偶爾還會有些調皮的孩子朝他後背扔石頭,他的心裡已經不像戎宇明離開時那麼難過了,難過太多,就會慢慢變得麻木。

此時的劉志剛已經大學畢業,白少博被送去了外地封閉式的中學讀書,再過幾天,歐陽朔也會去外地開始大學的軍訓。曲終人散,最後只留下顏景一人。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不就是年少輕狂錯信了所謂的愛情,還以爲他們十年的感情足夠堅定牢固,卻沒想到,在現實面前完全經不住考驗。

顏景把手塞在口袋裡,默默走在那條熟悉的路上,夜風吹亂了他的頭髮,昏暗的路燈拖長了他孤單的背影,蒼白的側臉看上去也比之前消瘦了許多。

等簽證下來,他就會被父親送去澳洲讀書,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八年的故鄉,離開這個有着他最美好回憶的地方,也離開那些不願再提及的過往。

一切都會結束,戎宇明那個名字,也只存在於回憶裡。

顏景在道路盡頭轉彎,走進回家的那條小巷,突然聽到一陣打鬥的聲音。

“臭小子,叫你不長眼!”“滾開!”“髒死了!”

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不過是最常見的街頭鬥毆,顏景沒興趣跟那些小混混理論,也不想多管閒事,只是他們打架的地方正好在戎家門口,顏景要回家必須經過那裡,他們打了半天還不停手,顏景就有些不耐煩。

幾步走上前去,這纔看清楚,是三個混混在圍毆一個小孩,那孩子也不知做了什麼事得罪他們,被打得鼻青臉腫,抱着頭在牆角里縮成了一團。

見那羣人又朝孩子踹過去,顏景突然冷冷地道:“一羣人合夥欺負小孩子,你們真有本事。”

衆人愣了愣,擡頭就見一個身材修長的少年正站在面前,路燈的映襯下,他的臉色十分的平靜,冰冷而銳利的目光看得人心寒。衆人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聽他再次開口說:“你們打人真辛苦,需要我叫人來幫忙嗎?”

三個街頭混混懾於他的氣勢,對視一眼後,識相地扔下句“臭小子別讓老子再見到你!”就轉身迅速地走開了。那些小混混向來欺軟怕硬,顏景衝他們的背影冷哼一聲,這才走上前去,輕輕蹲了下來。

顏景伸手去碰那個孩子,那孩子卻害怕似的往後縮了縮。

小孩身形消瘦,看上去像是長期營養不良,身上的衣服殘破不堪,鞋子也破了個洞,露出的皮膚都被打到青紫,膝蓋上還流着血。

他在角落裡縮成小小的一團,輕輕顫抖着,似乎是想用力把自己縮起來,好躲開那些人殘忍的攻擊,腦袋深深埋在了膝蓋裡,頭髮也很久沒有修剪過,又長又亂,還混着許多泥巴和雜草。

——是街頭的小乞丐嗎?

顏景突然想到了這個可能。如果是正常人家的小孩,不會穿着如此破爛不堪的衣服,被打了也沒人管。顯然,顯然是流浪在外無依無靠的孩子,所以纔會受盡欺辱。

顏景又伸出手去,輕輕放在他的頭上摸了摸,小孩起初很怕他,拼命往後縮,後來發現這人對他沒有惡意,便乖乖不動了。

顏景微微笑了笑,幫他把頭上的亂草都拿了下來,一邊柔聲問:“你是誰家的孩子?這麼晚了,怎麼會在這兒?”

小孩沉默片刻,才輕聲說:“我來找我爸爸。”

顏景愣了一下,“你爸爸?是誰?”

小孩擡起頭來,一臉期待地看向他,“我爸爸叫戎宇誠,你認識他嗎?”

顏景的手猛然僵住了。

這個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歲,小小的一張臉沾滿了泥巴和血跡,已經看不清是什麼模樣,只是他的眼睛依舊烏黑而明亮。那雙眼睛,還有那張小臉的輪廓,都像極了當年在樹下初遇時八歲的戎宇明。

顏景的腦海裡一時混亂不堪,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孩子。

顯然,他是戎宇誠在外面的私生子。

當年戎宇誠跟顏茹結婚之前曾經跟家裡大吵一架,或許正是因爲他在認識顏茹之前已經有了所愛的人,而戎家長輩根本不同意他們在一起,於是全家搬遷到這裡斷了他們的聯繫,後來又強迫戎宇誠娶了顏茹,可戎宇誠心裡另有所愛,所以他跟顏茹之間婚後一直感情不合,前段時間又大受刺激飆車自殺,可能也跟這個孩子有關……

一切悲劇的源頭,或許就是這個孩子的存在。

這樣的聯想,讓顏景突然覺得心底一陣冰涼,他也終於明白,那天在樓梯口,顏茹面無表情說出的“戎家的人最是薄情”是什麼意思了。

戎家的長輩,或許早就知道這孩子的存在,卻隱瞞戎宇誠真相,甚至從來沒想過認回這個孩子。在他們的眼裡,這種出身的小孩,根本沒資格進他們戎家的家門,甚至連提起來都會覺得丟臉。

看着這身體瘦弱眼神卻依舊明亮的孩子,顏景突然覺得心底一陣酸澀。

可憐的孩子孤苦無依,千里迢迢跑來找爸爸,卻不知,他的爸爸已經不在人世了,而他的親人,根本就沒有認他的打算,否則也不會全家移民美國走得那麼幹脆。

“你不認得他嗎?他們說我爸死了,是不是真的?”小孩見顏景半晌不說話,便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問,“是真的嗎?”

顏景沉默下來。

小孩也不說話了,只是默默低着頭,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地磚。

良久後,顏景才輕聲問:“你家裡還有別的親人嗎?”

小孩搖了搖頭,“媽媽生下我之後就不在了,外婆一個月前病死了,她叫我來這裡找爸爸的。我聽人說,戎家好像搬走了……”

沉默片刻,顏景才低聲說:“他們已經搬走……快一個月了。”

“哦。”小孩從地上爬了起來,默默轉身往外走。

那個孩子的背影消瘦而單薄,因爲腿被打腫了,走路的時候一瘸一拐的,瘦瘦小小的身影,讓顏景突然間有些心疼。戎家的人薄情也好,無情也罷,這個孩子畢竟是無辜的,他甚至連自己的父母都沒有見過。如果看見了卻不管,說不定過幾天他就會餓死在街頭。

顏景上前幾步,輕輕拉住他髒兮兮的小手,“今晚到我家睡吧,你也沒地方可以去。”

小孩回頭看着他,認真地說:“外婆跟我說,不能給別人添麻煩。”

“不麻煩,我是你爸爸的朋友。”顏景笑了笑,把一瘸一拐的孩子給抱了起來。

小孩似乎是很久沒跟人親近過,突然間有些手足無措,在顏景懷裡乖乖縮成一團,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自己的手弄髒了他的衣服。

顏景把他帶回家裡,這幾天父母不在,顏茹自從丈夫去世後就忙着準備出國的手續,家裡正好沒有人,顏景便把他抱到二樓的臥室去,先幫他洗個澡。

掀開衣服的時候,顏景又是一陣心疼,這孩子身上幾乎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新傷加着舊傷,被拳腳打出的瘀痕,還有各種石子的擦傷,縱橫交疊在一起。膝蓋更是紅紅的腫了起來,連腳上的指甲都裂開了,還流着血。

顏景把水淋到他身上的時候,他顯然痛得瑟縮了一下,卻依舊咬着牙一聲不吭。顏景儘量放輕了動作,慢慢沖洗他身上的那些泥土。有的傷口被感染,甚至化了膿,血液和膿液混在一起流下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如果不是今天湊巧遇到,把他帶了回來,真不知道,這可憐的孩子會不會因爲傷口感染而死在路邊。

這孩子個性倒是很堅強,洗澡的過程中一直緊緊咬着嘴脣不說話。沒有任何親人的幾歲孩童,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也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

怕他太痛,顏景便說話來轉移他的注意力。

“你今年幾歲了?”

小孩乖乖答道:“八歲了。”

“叫什麼名字?”

“還沒有名字,媽媽沒來得及給我取名字就去世了。外婆說,等我找到爸爸,就讓爸爸來取名字。”

顏景的手停頓了一下,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我先叫你小戎好嗎?”

“好啊。”

顏景一邊跟他聊天,一邊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乾他的身體,幸好前段時間被老爸一頓皮鞭之後顏茹買了很多治外傷的藥膏放在家裡,顏景順手拿過來,給他的傷口都塗了一層,再用乾淨的紗布包好。

洗乾淨之後才發現,這孩子長得非常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明亮如星,說話的時候,眼神總是特別的認真。

家裡沒有小孩的衣服,顏景只好拿自己的衣服給他穿。小孩子縮在大大的襯衣裡,只露出個腦袋,看上去特可愛,只是頭髮太長了些,遮下來在睫毛處掃來掃去的。顏景忍不住笑了笑,拿把剪刀過來,幫他簡單地剪了剪流海。小孩似乎很信任顏景,乖乖閉上眼睛讓他剪頭髮。

剪完了頭髮,顏景又把他叫到桌前坐好,去廚房下了碗麪條給他吃。他顯然是餓壞了,端起碗狼吞虎嚥很快就把一碗麪吃光,顏景見他嘴饞的樣子,又去給他下了第二碗麪。

小孩吃飽之後,擦乾淨嘴巴,看着顏景認真地說:“這是什麼面,真好吃。我已經好幾個月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顏景摸了摸他的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其實只是超市裡買的兩塊錢一包的麪條而已,這幾天在家的時候,顏景懶得做飯就下碗麪條,放點青菜,做一碗清湯麪湊合。

對他來說最簡單廉價的一碗麪,卻是孩子幾個月來吃到的最好的食物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戎紫和顏大叔一個比悲慘可憐,所以 你倆就抱在一起取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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