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闌珊。絲絲綿綿忽大忽小的雨,淋淋漓漓,滴滴嗒嗒,已經下了一天一夜了。自己把自己鎖在房中,卻怎麼也靜不下心來,放了手中的書冊,拿起繡繃,刺了兩針,惶惶措措地幾乎又要扎進手指。
窗外還是安靜如故。可她居然沒有勇氣去看,也沒勇氣發花訊叫淺雪去看。就這麼着僵了一天一夜了……
起身,快要走到窗前,卻又不自覺地止了腳步,坐回牀前,握住書冊的手,緊得泛白,幾乎要捏碎紙頁了,才怔怔地放開。
再起身。
再回來。
又猶疑了小半個時辰,才躡手躡腳做賊一般潛到窗邊,小心地開窗,卻一不提防,窗櫺輕輕“吱呀”一聲,嚇得她幾乎是立刻又彈回牀上。
她在緊張什麼?這麼一驚一乍的……
怡然跟着她也幾乎嚇出心來。
卻只見那少女倚着牀帷又是怔忡半晌,才重新鎮定起來,慢慢挪回窗前。俯身下望。
怡然也跟着看了,如果之前沒嚇出什麼來,現在也一定是目瞪口呆了。
一個全身溼透的少年正仰了頭向樓上看,劍眉、星眸,面孔俊朗得奪人呼吸。見窗開了,似乎頗是開懷,對着她彎眼微笑,一張小面孔脣紅齒白,左頰梨渦淺淺,淋得透溼的發輕輕在腦後甩出不羈的弧度,美麗得連一般女子都只能徒嘆弗如。——是林昶嘉!小着幾歲,面孔似乎還猶有些稚氣的林昶嘉!
天哪!他怎麼會在外面?這樣小的雨,他卻淋得這樣溼!他到底在樓下站了多久?
開門!她要去開門!走到門前,伸手去扯門閂,手指居然穿了過去——這算是什麼狀況?怡然大吃一驚。
再去看那個少女,紫衣,白綃,與自己長相極似,卻優雅冰冷。此刻雖然蹙着眉,也依然無損傾國容顏——莫非,這纔是傳說中的樓涓涓?纔是[他]最愛的人?那自己,又該是誰?怡然咬住手指,感覺頭又開始疼:重要的是——[他]又是誰?自己怎麼會這麼在乎[他]的感受呢?
“……你走,好不好?”少女樓涓涓開口了,因爲猶豫而輕靈低緩的聲音令怡然更是吃驚——太像了!真的太像了!連聲音,都和她像絕了。可她,怎麼如此狠心?怎麼能在這種情形下這麼平靜地對林昶嘉這樣說話?他他他……是皇帝啊!
好不好?好不好?
怡然瞪大眼看着那和她一樣形狀的嘴脣一開一合,對他說着殘忍的話。
她怎麼可以這樣?
林昶嘉怎麼會是肯等人的人?在雨中站成這等模樣,樓涓涓卻只是讓他走。
他那麼驕傲,真的會拂袖而去吧?
怡然依着窗櫺,往下看。
稚版林昶嘉卻只是仰着臉,微眯了眼,似笑非笑的樣子,明明是和現在一樣的倨傲,可在那樣的面孔上,看起來卻討打得很。微抿的脣,與其說是在笑,不如說似乎是在迎接雨絲的親吻,彷彿根本沒有聽見樓涓涓的話,只是一徑地看,不肯低頭,也不肯離去。
樓涓涓咬着脣,又看了一刻,倏然關了窗。
怡然急得幾乎想要飄出窗外去。
樓涓涓卻只是靜靜地刺繡。一針。一針。再一針。
怡然先還只是急得滿室亂轉,漸漸才感覺到不對了——樓涓涓手裡的那個繡繃,明明一開始是雪似的白,卻慢慢變成血樣的紅——她哪裡是在刺繡?完完全全是在自虐好不好?真是——天哪!天哪!天哪!
小祖宗,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怡然蹲下身,輕輕捉住那些纖軟玲瓏的手指,可它們卻一一將自己的手穿透而過,樓涓涓全無知覺一般,仍是一針接一針,拇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尾指……左手,右手……淋漓殆遍。
她……不痛麼?
繡了一半的紫薔薇,綻開的花瓣,像是破碎分裂開來的心,在一片血色瀰漫中無力散亂。
那個倔強美麗的孩子,眼淚滴滴答答,涌成小溪,卻不肯出聲些許,本來淡粉色澤的嘴脣都深深地抿出血痕來。
樓下突然有了聲音,微微的一亂,樓涓涓卻已經速度極快的藏起了針和繡繃。
木製樓梯凌亂地響了幾聲,閨房的門便被人大力地推開。闖進來一個身量未足的女孩,與涓涓形容相似,一雙眼卻挾怨帶恨,幽亮得怕人:“姐姐~您的架子可擺足了,氣可出夠了?妹妹沒本事,可也願意替太子殿下爲姐姐守魂,還望姐姐略開尊口——”
“啪!”的一聲,那少女的面孔隨着涓涓擲出的繡框偏了偏方向。
“既然知道自己沒本事,怎麼不去長了本事再來囉唣?長幼之序不清楚,嫡庶尊卑也不知道了麼?滾出去!”
聽到這裡,就算再笨再不明白,也知道那少女的身分了——樓欣欣,玄朱國傾城公主,未來的盛唐國皇后!
樓涓涓——的妹妹……
同父異母的——妹妹……
怡然突然想起來爲什麼感覺特別熟悉了——她見過的當了盛唐皇后的樓欣欣,根本就是彼時樓涓涓的翻版。
“你——”樓欣欣氣得怔了,死死地瞪住樓涓涓,全身都輕輕顫抖起來。
怡然不明白,爲什麼一向隱忍的樓涓涓此時偏偏沉不住氣起來,從小到大再怎樣被挑釁被找茬都聽之任之,不作半點兒反應更不會反擊的涓涓,怎麼突然會肯主動授人以柄了?尤其還是在欣欣即將嫁爲盛唐太子妃的敏感時刻——
林昶嘉瘋了,以堂堂儲君身分在自己未來妃子的姐姐樓下整天整夜地淋雨;樓涓涓難道也瘋了,要跟自己未來的日子完完全全過不去?
怡然看看樓欣欣,再看看樓涓涓。
她們卻都好像看不見她。
樓欣欣面孔白了紅,紅了白,瀕臨爆發。
樓涓涓下頷微揚,瞳孔冰冷,姿態倨傲。
樓欣欣終於忍不住衝了過去。
兩位公主撕扯打架的樣子,原來也就和一般平民家的小孩沒什麼兩樣。抓、掐、擰、咬……樓涓涓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來是已經一天一夜水米未進的人,甚至好像還比樓欣欣更爲兇悍。只小片刻,樓欣欣身上便已到處血跡斑斑——
血!天哪!那血……
天底下哪有這樣笨的人,自己給自己栽髒?
這個瘋子!
怡然想去拉,可手一碰到她,自己就先被穿透了,根本沒有辦法去拉。
樓涓涓到底是怎麼了?怎麼會這麼傻?那些血……她將樓欣欣的衣服當成抹布了麼?將自己手上的血,全都拼了命似地擦在樓欣欣身上了!如果真想擦手,去找別的不好麼?這大小姐!
樓欣欣卻是真的紅了眼,下手極重,甚至拔了樓涓涓頭上的簪子,朝她臉上劃——
樓涓涓看得清楚,手上有空,也根本不去攔。
她到底想做什麼?
還是,她們到底想做什麼?
怡然想尖叫。
可是,她如果尖叫,會有聲音嗎?
“夠了!”一枚石子(還是一塊玉?)打掉了樓欣欣手裡的簪子。
怡然擡頭,看見站在門口的人,毫不意外——是林昶嘉。
他面孔冷然,眼睫深黑,只沉靜地看着樓涓涓。
可他的出手,明擺着就是偏向樓涓涓。
樓欣欣從地上爬了起來,一身的塵漬血漬,連鼻尖上,都不知怎地,沾了一片灰。看見林昶嘉,委屈至極地咬了脣,似乎想要偎過去,但看一眼他的冷麪孔,再瞪瞪樓涓涓,跺了跺腳,不管不顧地就要嚮往跑,卻被林昶嘉拉住:“換件衣服再出去。”
樓欣欣睜大眼看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偏頗到如此地步。
怡然也看呆了。
沒呆的只有樓涓涓。
烏髮散亂,卻仍是優雅萬方的樓涓涓,慢慢地從地上起來,挑起脣角惡意且輕蔑地一笑,走到窗前,潔白窗紗微微透過的明光越發襯得肌膚雪嫣:“本宮的衣飾概不外借。”
太太太太太太……挑釁了!
這死小孩,太倔強了!她這樣彆扭,對她又有什麼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