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恩怨情愛一夢中

草原上激戰方竭,布達拉宮四周又展開了另一場激烈的戰鬥。

喇嘛們困獸之鬥,歹毒暗器、火器一時齊出,黃光滿天砰然四鳴;這一招果然厲害,羣豪躲閃得快,仍難免部分皮肉微傷,滿朝兵將行動較緩,立刻倒斃了大片,慘呼、呻吟,到處可聞,此落彼起。

南宮毅既已退入布達拉宮,武林羣小及薛梅霞、德怡所率半數兵將危厄可慮,令人擔心。

夏夢卿與傅小天想雙雙衝入布達拉宮施以援手,竟一時莫可奈何。非他,犀利火器實在難擋。

傅小天急橫了心,殺紅了眼,傳令動用飛雨流星神鬼愁以毒攻毒,然後怒揮銅劍,疾騰半空,飛撲布達拉宮數丈高的圍牆,如怒龍下降,如天馬行空,神威大展;三個手持火器的喇嘛喪膽亡魂,未來得及發射,已被他震天指虛空連點,三顆頭顱登時粉碎。

三個喇嘛剛應指斃命,一陣桀桀怪笑,兩條人影疾如鷹隼,鬼魅般由另一處牆垛掠起,雙撲半空中的傅小天。

那是西域雙殘兩個兇魔。

傅小天存心誅除,八寶銅劍飛掃猛砍,雙殘怎擋得住這盡展所學的千鈞神力之擊?難逃墨運,慘叫兩聲,上半身骨胳盡斷,斷線風箏般墜落地上。

雖然喪了身,可也擋住了傅小天的衝勢,傅小天被雙殘擊出的兩股掌力震得身形徽微一窒,纔要再提真氣,撲進布達拉宮,一眼瞥見地上九指追魂蒼寅雙臂鮮血涔涔,似無力再撐住大纛。

大纛豈容倒下?按說不關他的事。但傅小天竟大喝一聲,斜飛而下,右掌鋼劍一揮,襲向一名乘危偷襲的喇嘛,左臂虎腕輕舒,一把扶住大明旗幟,大聲道:“五老,讓我來。”

蒼寅卻道:“侯爺身爲當朝大員,怎好……”

傅小天大笑說道:“此時哪顧得了這許多,五老鬆手。”振腕搶過大纛,轉身搏敵而去。

蒼老五大爲感佩,鬚髮俱張,叫了聲:“多謝侯爺!”奮不顧身,猛撲左近喇嘛。

正在此時,一陣慘呼,高高圍牆上一衆喇嘛突然身形衝起,外翻落地斃命,火器威脅隨之解除。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立震全場,牆外喇嘛四下飛遁,漢滿兩方正要搶上。緊接着,圍牆上出現了霍玄與端木少華,這兩個人一現身,夏夢卿立即振臂大呼:“退!”

一聲“退”字,武林羣豪紛紛停手不攻。

傅小天呆了一呆,呼道:“老弟……”

夏夢卿截口說道:“侯爺,布達拉宮內已經差不多了,我不忍趕盡殺絕……”

話聲未落,圍牆上又掠起十八羅漢、武當七劍……

傅小天恍然大悟,笑道:“老弟,我由來聽你的。”話完,高聲傳令收兵。

頓了頓話鋒,仰首望着端木少華,又道:“端木老弟,方纔可曾看見拙荊與德怡郡主?”

端木少華與霍玄及十八羅漢等人一齊飄下。

端木少華道:“夫人與德怡郡主已由寺後繞過來了,馬上就到。”

傅小天放了心,點頭不語。

夏夢卿卻目注霍玄,問道:“小霍,那位法王呢?”

霍玄遭:“由南宮毅保走了,不知道逃到哪兒去了。”

夏夢卿星目異采一閃,道:“這一戰,布達拉宮元氣大傷,諒他短期內無法再談什麼義舉了;再說,斷了大食人後授,他也興不起風,作不起浪了。”

倏地玉面上起了一陣抽搐,不再說話。

一戰成功,誰不欣喜,無如憶及死者,禁不住個個悲痛,無言低頭,剎那間寂然無聲。

傅小天所率滿朝兵將姑且不算,單武林羣豪就損失了二三十位老少精英。朝天堡主、五莊五位莊主、四寨四位寨主、不歸谷的俊彥、天龍堡的健兒,這是壯烈犧牲的。再看看受傷的九指追魂蒼寅傷了雙臂、皓首神龍齊振天折了龍頭杖、傷了內腑,少林羅漢堂主持大智禪師左臂骨折、丐幫四老活報應仇英眇了一眼。

其他,武當、華山……諸老,都帶點輕傷。

雖然贏得了這一戰,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可觀。

這就是戰果。

突然,九指追魂蒼老五打破沉寂:“各位,人死不能復生,還悲傷個什麼?武林人物過的是刀口舐血生涯,何況人生百年到頭來還是一死!只要死得壯烈,大丈夫何悲一死哪在乎早晚?老要飯的認爲他們這樣去了,總比死在那武林中爭名奪利的紛爭要好得多,回去讓少林老和尚做做佛事,連喇嘛們一塊兒超渡吧,諒他們在九泉之下也應含笑瞑目了……”

勸人家止悲,他說着說着卻似有物堵住了喉嚨,連忙低下頭去,舉袖偷拭老淚,雙肩聳動不已。

不勸還好,這一勸更糟,大夥兒頭垂得更低。

良久,蒼寅擡起了頭,老眼猶帶淚漬,又道:“其實,咱們應該很滿足了,老要飯的沒想到布達拉宮瓦解得這般容易,老要飯的本以爲起碼要耗上兩三個月,最少要傷亡過半……”

齊振天猛擡皓首,道:“要飯的,經你這一提,我也覺得奇怪,布達拉宮是舉世皆知的龍潭虎穴,怎會這般不堪一擊?”

這一來,大夥兒都興起子同感,不過誰也沒開口,只因爲現在沒心情多想,也沒心情談論這些。

夏夢卿與霍玄對望一眼,張口欲言,卻似又強行忍住,略一沉吟,剛要揮手示意羣豪離去。

遠遠的,傳來一陣雜亂的步履聲,隨着這陣的步履聲,山道拐角處,轉出了薛梅霞、德怡與一衆滿朝兵將,奉旨監視傅小天的四川提督嶽鍾琪赫然雜在隊中。

傅小天沒表示驚奇,顯然,嶽鍾琪來西藏已非一日,早見過他了。

薛梅霞與德怡倒持着長劍,夷然無傷,衣衫上連一滴血都沒有,這不能不算是奇蹟了。

傅小天急步迎上,老遠地便出聲喚道:“霞……”

可是,薛梅霞與德怡卻似沒聽見,兩三丈外倏然駐步,嬌 靨上的神色是一片惑然、訝異、震驚……

傅小天一怔駐足,愕然說道:“震,怎麼啦?你這是……”

薛梅霞與德怡沒理他,德怡印轉向薛梅霞道:“霞姐,我覺得夏夢卿不像……”

薛梅霞目光不離夏夢卿,喃喃說道:“我也看出來了,我去問問他。”徑直走向夏夢卿。

早在薛梅霞與德怡突然駐足、驚愕疑注時,夏夢卿就微微顯得有點不安,此時一見薛梅霞向他走來,臉上的不安神色越明顯、越濃厚,但他仍強笑迎了上去,說道:“小妹……”

“住口!”薛梅霞一直逼到夏夢卿面前,冷冷一聲輕喝,木然說道:“你瞞得過任何人,你卻瞞不過我,你不是我夏大哥,你是誰?爲何冒充我夏大哥,他如今在哪裡?說!”

此言一出,羣豪面面相覷,心想:這位傅夫人是怎麼回事?

沒頭沒腦地說出這種話來,莫非是身經劇戰,過份疲累,神智有點不清……

心裡這麼想,可是誰也不好說出口來。

本來嘛,夏夢卿明明是夏夢卿,怎會不是,又何來冒充?

這豈非笑話,天大的笑話嗎?

傅小天大急,疾步走過,道:“霞,你這是怎麼啦?他,夏老弟,他不正是夏老弟麼……”

薛梅霞沒看傅小天,緊緊盯住夏夢卿,道:“小天,你別管,他的化裝很高明,可我說過,他瞞得過任何人,卻絕瞞不過我,我要當着羣豪揭穿他。”

這話不錯,薛梅霞對夏夢卿認識得的確是最清楚,任何人難及;傅小天心裡明白,目光轉註夏夢卿,惑然道:“老弟,你……”

夏夢卿何止不安,簡直有點失措,囁嚅笑道:“侯爺,我不明白小妹她怎會……”

“住口!”薛梅霞再揚輕喝,嬌靨上已現寒霜,道:“小妹也是你叫的麼?說!你自己說還是要我動手?”

夏夢卿默然不語,但旋即突然點頭,笑道:“反正現在已沒關係了,還是我自己說吧!夫人,您別生氣,您也看得沒錯,我不是夏大哥。”

羣豪大大震動,紛紛掠了過來。

這還了得,誰敢冒充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

傅小天環目暴睜,尚未說話。

薛梅霞適時說道:“那麼你是誰?”

夏夢卿舉手一抹,取下一張特製面具,笑道:“夫人,我是岑參,小岑。”

露出了廬山真面目,薛梅霞認得,無爲道長也不陌生,一點不差,他真是與霍玄並稱二小的大木真人得意高足——岑參。

薛梅霞、德怡、傅小天,除了霍玄外,俱皆神情狂震,立刻怔住,瞪目張口,作聲不得。

這一來,夏夢卿爲何捨棄他那威震宇內的玉簫不用;峨嵋之會,小岑爲何未與小霍同來,全明白了。

猛然,蒼寅一聲怪叫,閃身掠向霍玄。“小霍,你瞞得老要飯的好苦。”

被瞞得好苦的,何止他一人?霍玄聳肩攤手苦笑:“五老,您得原諒,這是夏大哥的吩咐,我也莫可奈何!爲顧全大局,我只有幫着瞞了,其實,我也憋得難受。”

蒼寅大笑,還想問,薛梅霞已問了岑參:“夏大哥,他人呢?”

岑參眨了眨眼,笑道:“夫人,您冒險偷襲,碰到過南宮毅,他如真是天外神魔,小岑不敢說您能安然退出布達拉宮……”

忽然,南宮毅聽說薛夫人率兵乘虛偷襲布達拉宮時,那種震驚的表情,飛快地自傅小天眼前浮起,他大叫說道:“原來如此,哈!我才奇怪他怎麼老不盡全力,原來如此啦……”

薛梅霞與德怡也明白了。岑參的話不錯,剛纔在布達拉宮內的情形的確是很驚險危急,如果不是南宮毅趕到,下令捉活的,她兩人早傷在布達拉宮了。

這一來,什麼小霍夜探布達拉宮受傷,什麼獨孤奇送圖,夏夢卿又毫不猶豫地採用,爲什麼夏夢卿不讓薛梅霞太早跟他見面,布達拉宮爲何這般不堪一擊,片刻瓦解……

這一切的一初,全都迎刃而解。

羣豪禁不住相顧點頭,啞然失笑。

薛梅霞放下了一顆久懸的芳心,春風解凍,嬌靨上有了笑容;但倏然,她又想起一事,皺眉問岑參,道:“我看見夏大哥保着那個法王,轉眼不見,那他……”

岑參搖頭笑道:“夫人原諒,這就非我所能答覆了,我也不知夏大哥他往哪兒去了,不過有一點母庸置疑……那個法王慘了。”

好俏皮。薛梅霞嫣然再笑,微嗔卻更喜愛地望了他一眼,沒說話。

傅小天聽得哈哈大笑,一巴掌拍上岑參肩頭:“我也稱你一聲老弟,咱們雖沒見過面,可是我心儀已久,老弟,我瞧你不比夏夢卿遜色嘛!”

岑參臉一紅,赧然笑道:“那是侯爺你誇獎,小岑哪敢跟夏大哥比?夏大哥能氣走恨天翁,戲弄喇嘛於股掌之上,小岑卻一見面就被人揭穿底牌。”

這句話,又贏得傅小天一陣震耳豪笑。

諸事已了,阿旺藏塔法王既有夏夢卿相伴,再加上布達拉宮損失慘重,諒他也再難作怪。

如此,還有什麼可停留的?

於是,兩方分手,各回駐地。

岑參、霍玄偕同武林羣豪,爲不幸犧牲的諸俠收了屍,沒耽擱地出了西藏,取道返回中原。

駐地已不必再去,沒東西了,縱有,也應已被喇嘛們摧毀得一塌糊塗,也沒有用了。

傅小天、薛梅霞與德怡,率領着嶽鍾琪等兵將,返回了卦蘭山駐紮地,才進虎帳,一樁事物看得三人頓時呆住了。

桌上,鎮紙上壓着一張信箋。

信箋是傅小天常用的,沒什麼值得奇怪。

可是,信箋上的字跡就不尋常了,十足地令薛梅霞心絃震動,狂草、龍飛風舞、極熟悉,是夏夢卿的手筆。

薛梅霞定過神來,當先奔向桌前,以顫抖的心、顫抖的手,輕輕地拿起那張信箋。

信箋上,墨漬未乾,寫的是:

“我尚有一樁大事未了,故又匆匆他去。

爲天下武林,爲釵、佛二寶,爲薛家一門血仇,十日後我將於哀牢斷魂崖與雷驚龍放手一搏,特此奉知。

夏夢卿匆留”

直到現在,薛梅霞才知道父母兄長慘死的一門血仇,是那禽獸不如、滅絕人性的表兄雷驚龍下的毒手。

她簡直不敢相信,但是,夏夢卿不會騙他,這畢竟是事實,雷驚龍雖然害得她家破人亡,又何異無形中拆散了她跟夏夢卿,等於使得她痛苦一生?

腦中轟然一聲,一陣昏眩,若不是傅小天背後仲鐵腕扶得快,定然會栽倒地上。

她心碎腸斷,悲憤填膺,嬌靨煞白,目眥欲裂,牙咬得滲血;想哭,沒有淚,也哭不出聲。

信箋,自那雙劇烈顫抖的柔荑中滑落。

好半天,她才說出了一句:“雷驚龍,你好狠毒的心腸!”

咬牙恨聲,神色之可怕,前所未見。

傅小天跟德怡,適才在她背後已將信箋上的話,看得清清楚楚,德怡忙好言慰勸,傅小天卻沒說話。

只因爲他的感受與愛妻同,鬚髮俱張,環目暴射懾人寒芒,充滿了怒火、殺氣,一口鋼牙咬得格格作響,神色比薛梅霞更可怕。

過了一會兒,薛梅霞纔在德怡的慰勸下漸漸趨於平靜,傅小天才斂去了他那嚇人的威態。

三個人,兩個呆呆地,德怡也住了口。

但,突然,薛梅霞開了口,道:“走,小天,陪我去一道,我不能儘讓夏大哥爲我操心勞神,我要手刃雷驚龍,報此血誨深仇,慰泉下父母兄長。”

傅小天竟然笑了,不過那是悲甚怒極而笑:“走!這不是你一人的事,是咱們兩個的事,我要他在我八寶銅劍之下碎屍萬段,挫骨揚灰。”

傅小天可從來沒說過這麼狠的話。

隨即,喚進嶽鍾琪,吩咐他領兵先回四川,聽候令諭。做官的,都善於察言觀色,嶽鍾琪看出傅侯神情有異,沒敢多問,唯唯而去。

嶽鍾琪出帳後,傅小天又轉向了德怡,還沒開口,德怡卻先說了話,她表示要跟他伉儷二人一起去。

在人情道義上說,她這時不能離開這對夫婦,更何況她還想見上夏夢卿一面。傅小天伉儷不糊塗,德怡自己更明白,她如今已是情不自禁,不克自拔了。

傅小天與薛梅霞不便堅拒,只得點頭,當下收拾細軟,三人三騎,取捷徑直奔雲南。

衰牢,山勢險惡,峰高壑深。

峻蜂插天,雲封霧鎖,極盡深邃、陰森之感。

尤其,蠅蜒起伏,連綿百里,山區極廣,古森林遍佈,蒼蒼翠翠,一望無垠,盡多毒蛇猛獸。

這一日中午,天陰得很,衰牢山腳下,馳來了三人三騎。

這三人三騎,是一男二女。男的環目虯髯,身軀魁偉;女的清麗、豔絕,壓倒塵寰。

正是傅小天、薛梅霞、美郡主德怡三人到了。

在山腳下三騎並立,勒馬控繮,仰望深邃、險惡、廣闊的山 勢,薛梅霞立刻皺起蛾眉,道:“小天,你瞧,偌大一座哀牢,斷魂崖上哪兒去找?”

傅小天和她有同感,濃眉皺得更深,環目凝注云封霧鎖,不可復見的半山以上,久久才道:“霞,別急也別愁,路是人走出來的,顧名思義,斷魂崖是個崖,而且必極險惡,咱們專找險惡絕崖不就……”

“閣下聰明人,怎也做此糊塗語?”德怡插口說道:“觀山勢,哀牢險惡絕崖不在少數,斷魂崖是個地方,又沒寫字,誰知道哪個崖名爲斷魂?”

傅小天一怔爲之語塞,旋即搖頭苦笑:“厲害,厲害!那麼,閣下,說說你的高見吧!”

德怡瞥了他一眼,翻翻美目,道:“我要有好主意早說了,還會等閣下問麼?”

傅小天濃眉微軒,還想再說。

薛梅霞已然搶着說道:“好啦,兩位,現在已是第十天中午,倘若咱們……”

“別忙,霞姐。”德怡猛有靈思,連忙笑道:“我有法子,如果咱們沒來晚,包管靈。”

傅小天惑然投注,薛梅霞卻展眉道:“那麼說呀?閣下。”

德怡沒說話,笑了笑,突然仰面長嘯,嘯聲清越如鳳鳴,穿雲透霧,直道哀牢絕峰。

只要是功力不俗之人,只要在哀牢山區之內,都應該聽得到,而且必爲之驚動。

嘯聲方起,傅小天與薛梅霞便即雙雙恍然大悟,薛梅霞目射讚佩未語,傅小天已拇指雙挑,說道:“閣下,高明,高明!簡直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嘛。”

“好說。”德怡淡淡笑道:“靈不靈還不知道呢!”

話雖這麼說,嬌靨上卻難掩心中得意之情。

傅小天只做未見,收回目光,轉註衰牢,靜待迴應。

哪知,等了半晌,別說迴應,連一絲風吹草動也沒有。

德怡,有點兒窘。

薛梅霞那清麗的嬌靨上,剛浮起一片失望之色……

驀地,一聲龍吟長嘯起自哀牢絕峰之上,穿雲透霧而出。

三人精神一振,薛梅霞首先喜呼:“是他,是他,小天,快……”

傅小天正在辨別嘯聲起處,只一細聽,立刻聽出嘯聲是由最中一座山峰上傳下,飄身離鞍,道:“兩位,下來吧!”

其實,他這句話多餘,薛梅霞與德怡早已雙雙飄下。

安頓好坐騎,由登山小道聯袂飛馳而上。

小道羊腸,極爲崎嶇,沿途更是荊棘藤蔓滿布,頗難行走,兩旁古木參天,蟲蛇起伏,黑暗而陰森。

這雖然難不倒傅小天,薛梅霞與德怡可有點作難;尤其是德怡,她竟然額頭現了汗漬。

費了盞茶工夫才登上半山,三個人整個兒地處於一片迷濛雲霧之中,十丈外幾難見路。

好在傅小天神目如電,他略一辨明路徑,當先又馳了上去。

飛馳間,漸漸地可以聽到峰頂傳來陣陣呼呼之聲,傅小天絕代高手,他立刻聽出那是高手搏鬥所發勁氣罡風,他回首輕聲道:“霞,聽見麼?夏夢卿已經跟雷驚龍動上手了……”

適時,雲霧中又傳下夏夢卿幾聲清叱。

薛梅霞既驚且喜又悲憤,德怡竟覺得臉紅心跳,當下竭盡所能,加快身法,一口氣馳上峰頂。

雲霧只繞山腰,峰頂反而開朗,鑽出雲霧,眼前陡然一亮,絕峰景物清晰在目,纖細可見。

卻看得三人熱血往上一涌,傅小天與薛梅霞簡直四目噴火,悲怒之色現於眉宇。

斷魂崖就在眼前。

那是絕峰近旁,一塊麪臨危崖的平地。既稱斷魂,想必崖下是深不可見底的萬丈深淵。

在那平地之上,距危崖不到一丈之處,正有着一白一黑的兩個人影閃電交錯,生死火併。

那是夏夢卿與雷驚龍,一位宇內奇才,一位蓋世梟雄;武林中,正邪二途兩個頂尖兒的人物。

看情形,兩個人不只是想把對方格斃,甚至是都想把對方道下危崖,一墜斷魂。

驚險、激烈、驚天動地、鬼哭神號。

雷驚龍已然不支,呈露敗相,一寸一寸地被道近危崖,不過,他能和夏夢卿頑抗多時已是太以難得。

薛梅霞忍不住忽地脫口嬌呼:“夏大哥,留下他來,我要手刃……”

傅小天阻攔不及,心頭剛緊。

想必是微一疏神,夏夢卿竟被雷驚龍一掌逼退五尺。

天!雷驚龍轉危爲安,夏夢卿反倒更近危崖。

薛梅霞嚇得花容失色,一機伶,倏然住口。

只聽雷驚龍一聲怪笑,雙出詭異招式,凌厲猛攻。

夏夢卿倏揚怒笑,如電迎上。

薛梅霞與德怡未能看出什麼,傅小天卻看得大驚失色突發霹靂大喝:“老弟,使不得!身形別動!”

可惜,晚了。

兩條人影甫接,一聲淒厲慘嗥劃空揚起,那是雷驚龍。

但,兩條人影卻合而爲一,砰然疾射,一飛數丈,直起半空,足下是萬丈探淵。

這回誰都看得很清楚,雷驚龍臨死兇殘頑強,雙臂緊緊地抱着夏夢卿不放。夏夢卿空有絕世功力,無從施展。

三人魂飛魄散,心膽俱裂,疾掠而出。

傅小天先至,鐵腕探處,“嗤”地一聲裂帛聲響,只扯下了一條雪白衣衫,但,合二爲一的夏夢卿與雷驚龍已向着斷魂崖下飛瀉墜落,一閃不見。

斷魂崖下雲霧迷濛,陰風慘慘,深不可見底,什麼也看不見。

縱然是大羅金仙失足跌下,也必粉身碎骨,絕無生機,何況是一個血肉之軀?

德怡嬌靨慘白,怔立無語,搖搖欲墜。

薛梅霞一聲絕望悲呼,縱身便要跳下。

傅小天人雖悲痛欲絕,神智猶清,鐵腕雙伸,死命拉住,薛梅霞掙扎無力,又是一聲悽慘悲呼,往傅小天懷中便倒。

這是悲悽衰絕的人間慘劇。

傅小天與德怡都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千鈞重擊,何況是薛梅霞這個情海斷腸可憐人?

絕峰上,只有那聲聲啼猿般,聞之令人心酸淚下的悲哭,沒有話聲,因爲誰也沒有開口。

這氣氛,筆墨難以形容萬一。

良久,良久,薛梅霞聲嘶力竭,淚盡血出,斑斑紅淚溼透衣襟,也染上了傅小天胸前。

突然,哭聲竭止,薛梅霞猛然擡頭,嬌靨毫無血色,美目赤紅,面上猶帶着兩行血淚,呆呆說道:“小天,陪我下去看看,我不相信他就這麼走了……”

傅小天心如刀割,嘆了口氣,顫聲說道:“霞……”

“別勸我,小天,你不去我去。”

傅小天哪忍堅拒,只得扶着她走下絕峰;美郡主始終沒說一句話,跟在身後,像失了魂似的。

斷魂崖下,山石嶙峋,到處碎石黃砂。

眼前,一白一黑兩具屍體,不!那不能說是屍體,應該說是兩堆血肉模糊的肉漿,慘不忍睹。

既是血肉模糊的兩堆肉漿,就無從分清誰是誰,只能由白黑兩襲衣衫上,分辨誰是夏夢卿,哪個是雷驚龍。

薛梅霞掙脫傅小天雙手,搶天呼地,撫屍痛哭。

沒有聲,沒有淚;是血,只有血。

血,灑在血上,一般地鮮紅。

猛然,德怡嘶聲狂呼,捂着臉飛馳而去。

傅小天大驚,追之不及,只有呼喚。

然而,德怡卻聽若無聞,漸去漸遠,終於不見。

半晌之後,薛梅霞纔在傅小天的忍淚慰勸下緩緩站起,手上、身上滿是血漬,分不出是她的還是夏夢卿的。

其實,都一樣,她的身體裡,有夏夢卿的血;夏夢卿的身體裡,也有她的血。

又過了一會兒,薛梅霞才木然說道:“小天,我想把夏大哥帶回去安葬。”

神態已然平靜,天知道這平靜後有多大悲痛。

傅小天道:“霞,哀牢,算得天下名山,他奇才蓋世,北京宦海會冒瀆他,我認爲不如讓他俠骨英名永埋此幽谷。”

薛梅霞顫動着失色香脣,欲言又止,點了點頭。

傅小天不再說話,找了一塊較幹之地,八寶銅劍翻飛,硬生生地挖了兩個坑。

薛梅霞道:“小天,你也打算埋雷驚龍?”

傅小天收起了八寶銅劍,婉言說道:“霞,人死一了百了,恩怨全消,我們怎忍心埋一棄一,讓雷驚龍……”.俠骨柔腸,這纔是大英雄本色。

薛梅霞點頭說道:“好吧,他應愧見泉下我父母、二兄。”

說罷,親手捧起夏夢卿那一堆衣衫、血肉,放入坑內,然後,又收拾了雷驚龍殘骸。

傅小天看得心中好不難過,暗睹既敬且佩,雙手堆土,頃刻營就兩墳,又揮掌如刀,削下兩片石塊,震天指下石屑紛飛,兩塊墓碑各立墓前。

安葬完畢,薛梅霞走至夏夢卿墓前,嬌軀一矮修然跪下,忍痛含悲三拜,口中是喃喃自語的顫抖聲:“夏大哥,梅霞負你太深,欠你良多,此生報答無望,但求來生結草銜環……”

博小天也開了口,虯髯抖動,環目赤紅:“老弟,你就這樣走了麼?你何忍丟下我們?老弟,英雄並立於世,傅小天今生就服了你一個,我原以爲在各爲立場的龍爭虎鬥中,倒下去的是我,卻不料你竟先我而去,而且是這般的去法。老弟,蒼生怎麼辦?大漢民族怎麼辦?天下武林怎麼辦?壯志未酬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你含恨而去,傅小天從此孤獨,這世上對我還有什麼意思,老弟,答我一聲,老弟,答我一聲……”

聲淚俱下,涕泣泗流,好慘!

“夏大哥,你聽見我跟小天的話了麼?爲什麼不答應一聲?你知道我跟小天就在你眼前麼?……”

“夏大哥,從此天人永相隔,再想見你一面都不能,夏大哥,爲什麼?爲什麼?你想看看梅霞麼?夏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我明白,往日,爲什麼我們不能多見幾面,爲什麼,夏大哥,你能告訴我麼?……”

“夏大哥,你一生勞碌,都是爲了別人,爲了梅霞,你可曾爲自己打算過麼?你爲什麼不替自己多想想,爲什麼?夏大哥,看看梅霞吧.她就在你眼前,夏大哥……”

“老弟,造物何其弄人,爲什麼要讓梅霞處於你我之間?

爲我們你先我們而去?這難道就是天意麼?冥冥蒼天就只會爲人間添造慘事麼?者弟,天妒奇才,我替你不平,老弟,可惜我無力,否則我會把天搗碎。恨!老弟,令人好恨。”

“老弟,我等於奪了你的梅霞,不是爲了我倆,你不會就這麼撒手塵寰,去得這麼慘這麼不值得,老弟,這等恩情債,你要我怎麼還。老弟,老弟……”

“夏大哥,梅霞所以趕來,只爲了要看看你,只爲要手刃血仇;卻不料趕來爲你送終。夏大哥,你就這麼走了,你來得突然,去得突然。夏大哥,我這是置身一場惡夢之中麼,是麼?

夏大哥,告訴我,我是在惡夢中,這不會是真的,夏大哥,夏大哥你讓梅霞怎麼受得了啊……”

“夏大哥,今生我負了你,捫心羞愧,本當早死,可是我不忍丟下小天,跟兩個孩子。夏大哥,兩個孩子中有一個是你的骨血,我怎能忍心?可憐的孩子,他竟不能來爲你送終,他始終未能見你一面,你也始終沒能看看他,這是誰的罪過,誰的罪過,蒼天何其忍心……”

“夏大哥,今生,我只有以餘年伴着小天,撫養兩個孩子,撫養你的骨肉,來生我再伴你,夏大哥,來生……”

“老弟,聽見麼?還有你的孩子,憶卿,你何以忍心丟下她母子?而,老弟,你畢竟就這麼去了,老弟,安息吧!憶卿,我視同己出,我會替你好好照顧梅霞和你的孩子,老弟,放心去吧,老弟……”

“夏大哥,這裡沒有香燭,只有我跟小天兩個人、兩顆心,等明年,明年今日我會帶着憶卿……帶着香燭,夏大哥,每年今日我都會來看你,無論如何,我都會來……”

這是傅小天與薛梅霞的心聲,但只是一部分,要說的,該說的,太多了,太多了,想必,夏夢卿泉下英靈當能體會。

薛梅霞一慟幾絕,最後纔在傅小天極力數度慰勸下,依依不捨地站了起來,兩膝是泥,渾身是血,衣衫零亂,烏髮蓬散,哀哀欲倒。

傅小天心痛如絞,強忍滿腔悲憤哀痛,扶着愛妻緩緩離去,薛梅霞數步一回首,她想死,她想……

她只覺自己要爆炸了,她怎忍心拋下她夏大哥孤零零地一人在此幽深絕谷,她認爲自己應該永遠在這兒陪着他,無如走到了谷口,薛梅霞突然停步轉身。

傅小天道:“霞,怎麼?”

薛梅霞答得哀怨悽絕:“小天,等一會兒,讓我再看夏大哥一眼。”

這句話賺人眼淚,真情流露,多麼深刻。傅小天險些忍淚不住,心中一酸,忙柔聲說道:“霞,回去吧!還有明年,明年我們再來,年年我們都會來的,走吧!”

薛梅霞良久良久才道:“夏大哥,梅霞走了,你……”

餘話沒出口,化爲兩串血淚無言垂下,顫抖着緩緩轉過嬌軀,一雙依偎人影漸漸消失不見。

一陣陰風過處,吹起滿谷沙石。

這人跡罕至的幽深絕谷之中,只剩下兩堆新土,伴着它的,只有慘慘陰風,迷濛雲霧,好不淒涼。

一位頂天立地的蓋世奇男,就這麼無聲無息的走了。

生與死,有多近,不過一剎那間,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捧血肉,一坯新土。

曾幾何時,宇內第一奇才玉簫神劍閃電手夏夢卿叱吒風雲,縱橫宇內,領袖四海,睥睨八荒。

曾幾何時,夏夢卿他俠骨柔腸,劍膽琴心,贏得天下武林一致欽敬,贏得天下武林同聲讚佩。

而如今,這些都已成了南柯一夢,過眼煙雲,留給人的,只是那不可磨滅的記憶。

這記憶,將永遠鎊刻於人們的心靈深處。

這一天,傅小天偕同嬌妻返抵了帝都,首先到德貝勒府中,美郡主德怡沒見回來。

夫婦倆懷着一顆不安的心情回到了神力侯府。

開門恭迎的,是黑衣護衛任燕飛,揹着夫人,任燕飛呈給傅小天一個小包裹,只說是丐幫北京分舵的人送來的,並請傅侯千萬別讓夫人知道。

這,引起了傅小天的疑心,當晚避着薛梅霞,一個人打開了包裹;包裹裡,有三樣東西。

那赫然是紫風釵、綠玉佛,另外還有一封密封着口的信件;信,寫明是傅侯親啓。

字跡很娟秀,似出自女子手筆,他詫異,急不可待地拆開了信,抽出了信箋,信箋上寫着:

“侯爺,雷驚龍確已伏誅,夏少俠卻未曾真死,復興大計未竟,社稷猶待匡復,他怎能就此死去?

再說,一位蓋代奇才也絕不會無聲無息地就此殞落。

他所以這麼做,是爲了侯爺、夫人跟他自己。他早在第一次蒙召進入侯府時,就覺得夫人得夫如此,尚復何憾?你是人中英傑,勝過他百倍,由以後諸事,他更覺得他只要留在這世上一天,夫人她便難免分心。

固然,侯爺超人,知她、知他,不會責怪,但夏少俠敬重侯爺,怎好騷擾侯爺伉儷間幸福生活!

所以,他才安排了斷魂崖一戰,讓夫人親眼看見他死去,並親手加以埋葬,讓她永遠死了這條心。

他萬不得已,你知他,諒必不會怪他狠心。

如今,他牽掛已了,將當真人蕭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但他不寂寞,還記得嗎?侯爺,中州第一樓頭人?那非關情愛,那只是一種憐憫。

這是小倩幾生修來的福緣、莫大榮寵,從此小倩將永遠跟着他。

他並非遁世,只是將全力致力於最大心願。不願瞞你,侯爺,那是復興大計,只要夏少俠一日在世,他便一日不放棄這神聖使命,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許,在他有生之年無法完成這一難巨任務,但侯爺,大漢民族,子子孫孫,永繼不絕,還有別人。

不過,到那時,爲自己民族而起干戈龍虎鬥的,已非侯爺跟他,當然你跟他再不會有立場衝突,有所影響彼此這份交情。

夏少俠命我送上釵、佛二寶,我又轉請丐幫北京分舵歸其原主,請侯爺務必妥爲收藏,萬勿使其再淪魔劫,爲彼此都好。

更請侯爺特此事永埋心中,勿輕泄於任何一人,尤其夫人。

二位營墓時夏少俠也在場,夏少俠讓我告訴你,一切他領受了,大恩大德,願來生再報,謹祝相偕白首。

聶小倩百拜”

傅小天鬚髮顫動,環目含淚,仰望長天,似哭又像笑,喃喃說道:“我本就不信蒼天太狠,老弟,你這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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