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天成的遠房侄子韓道銀作爲家鄉代表參加了追悼會。我在停車場看到了他的皇冠車,車身上沾滿了污泥。透過車窗玻璃,我看到裡面坐着一個年輕女人,正是寡婦小翠。韓道銀把女人帶到這個令人悲傷的地方來,讓我的胃一陣翻騰。這時,韓道銀叼着菸捲踱過來,他大大咧咧拍拍我的肩膀,說:“你小子幹得不賴嘛。將來混好了,可別忘了我啊,是我把你辦出來的。”他又補了一句,“也別忘了咱家鄉。”我笑笑,啥也沒說。望着他碩大無朋的頭顱,我突然想起韓天成曾經說過的話:“……敲碎他的腦殼……”
我的右手禁不住抖了抖。
十一
年底,我從陸軍學院回故鄉休假。到家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南山去,去看看韓天成的墳塋。夏天安葬他時,我正在考場裡揮汗如雨,沒有跟着來。
他的墳在一面向陽的山坡上,那地方確實不賴,僻靜,幽雅,少有人打攪;陽光充足,而且避風。別處都是百草凋零,黃葉飄舞,這面坡上,小草們卻還透着隱隱鸀意。山下是一條蜿蜒的小河,此刻,河心的冰凌在陽光下閃耀着炫目的白光,宛若一面巨大的鏡子。
如果不是那塊大理石墓碑,他的墳和別的墳沒有什麼兩樣。我面前隆起的黃土堆上,已經開過一茬紫色的裂萼花了。西面不遠處就是蔡婆婆的小墳頭。據說爲他舉行安葬儀式時,村裡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提出,乾脆把“韓家少爺”和小蔡葬一起算了,被上面來的人嚴厲制止。老財主韓昭亮夫婦的墳頭早已因年代久遠無人照看而沒了蹤影。
我沒有在他的墳墓周圍看到一行新鮮腳印。想想他在家鄉已經沒有一個親人活着了。許多年來,他一直固執地斷絕着與故土的聯繫,和家鄉疏遠在所難免。孫家窪有個叫孫正平的老幹部,官至省軍區副司令,孫副司令在位時,孫家窪不斷有年輕人去投奔他,前前後後被他拉扯出去的至少有一個加強排,最早走的都當上了師長。但韓家窪從沒有一個人去投奔韓天成,人們說,他連他爹孃的墳都不曾回來看一眼,添一把黃土,去找他又有什麼用呢?……
我蹲下來,按照家鄉的風俗,爲他燒了一刀紙錢。紙帛爆響,青煙繚繞,灰蝶起舞,往事如雲。六十年前,他決絕地與這裡告別,做起闖蕩天下的夢。六十年後,他終於還是回來了。他以**的形式走出,又以靈魂的形式返回,這似乎是一個宿命。
青煙散盡之後,我微閉上眼睛,試圖看清黃土下面的他。但我只看到一隻精緻的小盒子,而無法看清他的面容和身軀。這時,我的腦子裡出現了他把右手兩根指頭扣緊太陽穴的畫面,感到熱血一股股往臉上涌。我也不由自主地擡起右臂,伸出食指和中指,緊緊頂住太陽穴。這個礀式在別人眼裡像一個智者在思索,但我更傾向於認爲,這是個自戕動作。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身後有點異常,就站起來,轉過身子。
是姚秀。她在遠遠地望着我。我們已經有半年多沒聯繫了,聽說她過了年要去城裡打工。我想喊過她來,和她說說話,但這時她已經走遠了。
後記:1997年秋,我得到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我的朋友林建明
出了事。不久前的一天深夜,他在上崗執勤時遭到兩名歹徒的襲擊。歹徒
乘其不備,突然用鋼珠槍朝他射擊,一顆子彈打中了他的頭顱,他當場死
亡。歹徒搶走了他的槍。案子至今未破。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