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恐怕誰也不能否認,小蔡是韓天成一生中一個重要的人物。某種程度上說,他生活道路的改變與小蔡有着不可分割的關係。
我來7號樓快兩個月了,一直等待着從他口中說出小蔡。但他諱莫如深,閉口不談,獨自堅守着一個秘密。但他終於堅守不住了--如果再堅守下去,他就要被徹底地壓垮;抑或是他刻意想忘掉它,永遠地忘掉,渀佛什麼都沒有發生。但在經過百般努力之後,他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他不可能忘掉,就像他不可能忘掉自己的歷史一樣。而到了這時,他不僅不想忘掉,反而還想知道更多的事情。
其實,他試圖堅守或忘掉的,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在我們的家鄉,小蔡一直都是最受人注目的人物之一。人們見到小蔡,就好比見到了韓天成。小蔡就是韓天成的影子。他們的故事也被人們傳得沸沸揚揚,人所共知,而且幾十年裡經久不散。
沒有人知道小蔡具體叫什麼名字。她年輕的時候人們叫她小蔡,年老後人們就叫她蔡婆婆。她不是韓家窪人,據說她的老家在百多裡外的蔡家峪,有一年蔡家峪發洪災,她父親被大水捲走,很多人都被大水捲走,那些活下來的紛紛外出逃難--這樣的事情那年頭實在算不得新鮮。她的母親一手牽着她,一手牽着她的弟弟,鬼使神差一般朝韓家窪蹣跚而來。那年她八歲,她弟弟五歲。還在路上時,她母親就合計着必須把一個孩子送人,因爲她沒有能力養活兩個。到了韓家窪,有能力領養一個孩子的除了韓昭亮還能有誰?於是,她哇哇大哭着被韓昭亮領回了家。進了韓家大宅,她立馬就不哭了,因爲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闊氣的宅院,她還看到院子裡的雞見了灑在地上的金燦燦的穀粒,頭都不低一下,雞們昂首闊步趾高氣揚,比門外大街上的行人都體面--這個時候即便她母親再來領她,她都不可能跟着走了。
誰都清楚,刻薄成性的土財主韓昭亮願意領養一個女童並非是他發善心,他是想培植一個不花錢的女傭。這個推斷很快就被證實了,小蔡成了韓家一把幹活的好手,她裡裡外外,殷勤侍候着主人一家老小。而且幾年之後,她居然出落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很像那麼回事。
韓天成比小蔡小三歲。平時一貫高傲的韓家少爺起初根本沒把這個黃毛丫頭放在眼裡,雖然她經常在他身邊轉來轉去。私塾先生教給他的那些陳辭濫調已經夠他心煩了,況且他還沒有長大呢。到沂水城裡的新式學堂就讀之後,他的心情才逐漸好起來。以後再回家,他猛不丁發現小蔡已經不是原先那個不起眼的黃毛丫頭了,她變了,變得讓他都不敢相認了。同時他發現自己也變了,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不光他們在變,整個世界也都在變。
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免有一些猜測的成分。但猜測也罷,真實也罷,韓家窪男女老少對此卻深信不疑--
大約在他十六歲那年的隆冬時節,他從城裡回家,一進院門,小蔡就扭着腰肢迎上來,從他手裡接過一應物品,嘴裡少爺長少爺短地叫着,哈出的熱氣直撲他的臉頰。他像個客人一樣被小蔡領進他住的偏房,小蔡又端來一個火盆侍候他取暖,然後細聲細氣告訴他,老爺把她許配給了孫家窪的小地主孫七,跟他做二房,孫七則劃給老爺五畝水澆田,臘月初六她就過門。他覺得這事與他無關,聽過就忘了。到了夜裡,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小蔡還像先前那樣半夜起來蘀少爺掖被角,給火盆添炭,乃至早晨幫着倒尿壺。小蔡躡手躡腳進了門,走到他的牀前。如果他那一刻正死睡,也許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偏偏他醒着。他已經到了常常睡不踏實的年紀。藉着雪光,他看到小蔡篷鬆着頭髮,披着帶補丁的碎花粗布棉襖,臉上掛着慵倦的表情,敞開的懷裡胸脯格外厚實;小蔡身上粘糊糊的氣息一點不剩地鑽進了他的鼻孔。他有點恐懼,有點迷亂,有點不知所措。夜半時分的不期而遇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就在小蔡把手伸過來蘀他掖被角的時候,他的忍耐終於達到了極限。於是,他就像蛇捉青蛙那樣,突然捉住了小蔡的一隻手。接下來的事情是在慌亂中完成的,小蔡激烈的反抗漸趨微弱,一個結果不可避免的註定了。多年以後他肯定爲自己的莽撞和不計後果後悔過。小蔡呢?沒人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他鄭重地對他的父親說,最好不要逼迫小蔡嫁給孫七,因爲她 願意侍候老爺一輩子 。
說小蔡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那是毫無疑問的。後來在兩年多的時間裡,他和小蔡斷斷續續保持着這種關係,小蔡是他求學期間的一種牽掛,但這種不倫不類、偷偷摸摸的交往又使他感到沉重。說真的,他更喜歡新式女性,可他對於小蔡命運和**的主宰同樣令他陶醉,難以自拔。很快,1936年的春天來到了。
小蔡可能是他投身革命行動的惟一一個知情人。如果小蔡把消息走露出去,他是不可能走脫的,光他父親這一關就無法逾越。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估計他對小蔡有過什麼許諾,比如你等着我我會回來的之類。當時小蔡一定會淚水漣漣,泣不成聲,或許他也流了淚。但他馬上就抹去了它,義無返顧地走了--也許那一刻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去竟成永訣。
說到底,他投身革命是一種最好的選擇。他拯救了自己,同時也拯救了他的地主父親。1946年秋天,韓家窪搞起了土改,如果他沒有投身革命的話,那麼,等待他們父子的,將是最嚴厲的懲處。村裡只有半頃地的小地主韓昭良都落了個屍身不全,他們父子被憤怒的翻身戶剁成八瓣都未可知。即便他們僥倖逃脫,1947年夏天他們肯定會作爲還鄉團回來報復,最後仍是難逃厄運。正因爲他選擇了光明,土改時他的父親雖被劃爲地主,但保住了性命。
開批鬥大會時,貧協會的人動員 苦大仇深 的小蔡上臺揭發老地主的罪行,小蔡死活不肯上臺,她說,俺是他養大的,沒有他俺可能早就餓死了,俺不能忘恩負義。人家責怪她覺悟太低。她說,啥覺悟不覺悟的,俺就這樣了。
1948年春天,這一帶全部解放,老地主家苦心孤詣經營幾輩子的土地和宅院全成了別人的,老地主本人只落下一間過去守園人住的茅屋作爲棲身之所。就在這時,小蔡的已長成壯漢的弟弟來到韓家窪,接她回老家。她卻冷冰冰地說,俺不認識你們,俺也沒有老家,這兒就是俺的家,哪裡俺也不去!她弟弟見勸不下,賭氣走了。好心的村人也早已把她當成了韓家窪人,緊接着爲她張羅婆家,她畢竟已經三十出頭了。可她堅決拒絕了人們的好意,任誰來勸她都是一句話--俺一輩子不嫁!
不久,據說來村裡指導二次土改的工作隊隊長看上了她,三天兩頭來纏她,而且軟的不行就來硬的。一天深夜,那位掌握着韓家窪最高權力的隊長酒後闖進她住的小屋,眼看就要得手,她冷不丁擠出一句惡狠狠的話--你再敢碰俺一指頭,看韓天成回來不剁下你的**!只這一句,就讓隊長的酒醒了大半,以後他再也沒敢踏進她的小屋一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人們很快就把她和韓家少爺的瓜葛理得差不多了。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記得,那段時間她幾乎天天到村子通往山外的惟一一條路口上去,向着遠方眺望。有人和她打趣,說小蔡,是不是等韓家少爺呀。她說,是呀,就等他呀。少爺腿不好,臨走那年託我給做條皮褲子,這不,早做好了,狗皮的,穿上暖和得很呢,就等他來取呢。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韓天成率領他的第47團攻下了泗河城。隊伍舉行了隆重的入城儀式,歡慶的鑼鼓和秧歌發出震天喧響,韓天成騎着高頭大馬行在最前面。誰也說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反正走着走着,突然有一條長長的綵帶飄過來,搭纏在他的脖頸上,而綵帶的另一頭抓在一個少女的手中。他順着抖動的綵帶望過去,看到了一張青春勃發的臉--這張臉一下子使他回到十二年前,他在沂水國立中學就讀時的歲月,那時他的周圍有不少這樣的臉龐。但從那以後,戎馬倥傯,歲月在槍林彈雨中流逝,這樣的氣息對他來說真是久違了!……他打馬立住,柔聲說,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