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滿蒙勳貴,乃至乾隆皇帝自個,如此看到此刻明福,一定認不出這個瘦骨棱棱,皮膚黯然無光,兩個眼珠子宛如死魚眼睛一樣的人,就是當初那個以一手工筆畫聞名北京城的伊爾根覺羅·明福。
乾隆自認爲盛世無憂,把地方上的駐防將軍一職當成了榮養的職銜,害的起止一個明福啊!
之前的荊州將軍永瑞是如此,之後的江寧將軍容保也是如此……,現在就輪到他了。
能力不足又偏偏擔負了重任,還處在這大亂之中,那必是悲劇了。
明福的正妻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知道吳必達帶領水師造反後的消息,明福福晉就準備好了去死。有毒藥,有白綾,還有鋒銳的刀劍。
死的人不是隻他們倆,整個將軍府上上下下都要去死。不死,難道留着任陳逆糟蹋?
明福笑一笑,嘴脣都裂處血口了。福州不是沒水,而是明福沒喝,他說:“早知今日,就該把你送回北京了?”明福真的很後悔,當初東南海運漕糧到天津,多少機會啊。他就是沒想到。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啊……”
去年江南的局勢還大肆好轉,今年剛剛過去一半,就敗壞到如今地步。明福已經不去想外頭的事了,他即以厚望的幾處戰略重地,跟薄紙一樣被複漢軍輕輕一捅即破。不僅僅是綠營民勇紛紛投降,督標練軍丟盔棄甲,連旗兵有很多也選擇了投降。雖然旗兵裡也有不少力戰殉國的!這讓明福徹底失去了鬥志。
“還想那些作甚!如今我輩,只是一個死字而已。”明福深深地覺得是自己連累了正妻。她本可以回到北京老宅,安安穩穩的當自己的老夫人的。自己幾個兒子,底子庶子,都已成家,都還在北京城裡。假如在北京,她還是伊爾根覺羅家的富貴太太。
“你我既然是夫妻,相伴幾十年走到今日,又何來這一說?左右不過是一死罷了。”婦人臉色絕對沒有她嘴上說的這麼淡然,但還是很鎮定的把托盤裡一壺酒和兩個酒杯擺到了茶几上。她穿着一身一品誥命的霞帔,明福身上也穿戴着自己的官袍。
這酒壺和酒杯還都是上等的骨瓷。
“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得什麼軍國大事。今日死到臨頭也就放肆一回,我……,是真的想不到大清的天下會亂成這幅樣子。”明明前幾年還是盛世太平,皇帝還一次次聲勢浩大的下江南遊玩。
婦人是康熙末年出生的,一直到乾隆三十三年,整個滿清都紅火的牛逼哄哄,康乾盛世麼。怎麼才三兩年就要丟掉半壁江山了呢?
“丟了這半壁江山,那會不會還要丟掉那半壁江山?”婦人自己不怕死,她都五十有二了,死了也不算白過一生。可她的長子剛三十有五,她的幼子才二十有三……,她的孫子還只有最大的一個成了親。眼淚嘩嘩的就從婦人的眼眶中流下來了。“怎麼的連江山都不知道做的坐穩不穩了啊……”
大清江山還在,伊爾根覺羅的富貴就不需去愁;大清江山若不在,這些可都成了子孫的罪孽了。一想到復漢軍對旗人的手段和嚴厲的懲罰措施,婦人就禁不住悲從心來。十幾年二十年的苦役,人哪裡還能活啊。
明福苦澀的一笑,他很想對妻子說——不用怕,北方還有滿蒙鐵騎在。但這種無知的話他真的說不出口啊。廣袤的黃淮平原上,大集羣騎兵的威力是不需要來多說的,可是復漢軍要是不走黃淮呢?
他們走海路,他們能乘船直接就能殺到遼東和天津!
大清有多少騎兵可以一邊守住黃淮,一邊守住天津,一邊守着遼南啊?
大清有多少錢糧能養着這必須十萬計的騎兵啊?
這滿人的江山,明福是真的不知是否能夠坐定,繼續傳之子子孫孫,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
“報將軍,撫臺大人,撫臺大人嗑藥了……”門外響起了戈什哈略顯焦急的聲音,滿城已經破了,鄂寧服毒身亡,大難臨頭了!
屋子裡的明福微微的搖頭,像是在爲鄂寧感慨,也像是在爲自己悲哀,“死了好啊,死了就解脫了。”
明福提起酒壺倒了兩杯酒,他首先端起了一杯,沒有喝下,而是對着燈光看着奶油色的酒杯,骨瓷,骨瓷!陳逆首先搞出來的骨瓷,現在卻也已經走入了大江南北的富貴之家。“大清國是不是就毀在這小小骨瓷上面呢?”
對於復漢軍兵甲來源的猜測隨着‘造器神術’的確切,就再沒人認爲陳氏的兵甲槍炮是祖傳和一點點積攢的了。按照滿清的估算,這造器神術足以在三五年裡就讓復漢軍兵仗槍炮達到今日的繁多,很多人還記憶起了陳氏起兵前襄縣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私鐵窩點,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裡,那個窩點出手了比整個河南鐵料產量都要多的鐵料,且都質量上等。
當時很多人對那幕後主使一頭霧水,摸不清底細。可現在看卻是一目瞭然。
如果不是那個新到任的旗員太過貪婪和無謀,什麼都不知道的就將陳氏逼上梁山,陳家真的會造反嗎?以當時陳家的收益,只需要七八年怕就能成爲一方鉅富,不到絕路他們真的會造反嗎?
這些細節和揣測,這些年裡早傳遍了大江南北。很多人也因此知道了骨瓷,知道了這個讓陳氏第一次捲入了利益漩渦之中的東西,不知道多少人在私下裡嘀咕着,n多的罵聲落到了郭絡羅·常瑞的頭上,只是大清朝還一直‘堅信’陳氏是蓄謀已久!
明福往日裡也罵常瑞,可現在他又有另一種心態了,悲哀!
是的,悲哀!
不是因爲常瑞的魯莽行事造成眼下的後果悲哀,而是爲朝野上下將所有的過錯推到一個小小知縣的頭上而感到悲哀。
對比前者,後者的無能推脫怯懦,纔是大青果最大的悲哀!
“西林覺羅·鄂寧,老夫敬你一杯。”明福將杯子中的毒酒一飲而盡,趁着毒勁還沒有發作,明福又斟滿一杯酒,對着妻子敬道:“夫人受苦了,我敬你一杯。咱們兩人結緣的第一日喝了合巹酒,今日需死了,也再飲一杯。”
明福肚子裡已經開始疼了,臉色更加發白……
昂首,毒酒入喉。
兩隻酒盅摔到了地上,這對福州城中地位最高的夫妻,一起飲下了毒酒。只過了片刻,劇烈的疼痛就讓明福眼珠子猛地瞪圓,都要凸出來一般。眼角鼻口嘴角,黑色的血跡流淌出,臉色蒙上了一層黑灰。但明福忍住了劇痛,死死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身官袍掛在他乾瘦的軀體上。片刻後明福的福晉也一樣七竅流血,死的不能再死了。
當第一師的部隊首先衝進將軍府的時候,復漢軍沒有遇到一丁點的抵抗,一羣人跪在地上,光是戈什哈就足足有二三百個,刀槍堆在一進大門就能看到的位置,堆了兩堆,還有四門小炮。這些人投降的竟然這麼的乾脆!
看到大門涌出來的復漢軍就不停地扣頭:“軍爺饒命,軍爺饒命……”
陳鳴這時候已經登上了水部門,當聽到城中突然響起的歡呼聲時,當聽到歡呼的復漢軍將士高喊着“明福死了,鄂寧死了”的叫喊後,他也只是微微一笑。
這一結果早在福建水師投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註定!
打望着整個福州城,亂兵火光叫喊聲到處都是,其中幾處明顯是人爲縱火。
“殿下,布政使衙門被人縱了火,好像福建布政使錢琦一家還都在裡面。”
“錢琦?”
猛地聽到這個讓他生恨的名字,陳鳴臉上全是冷冷的笑,“這狗東西到讓他死的便宜。”
福建暗營近來活動猖獗,所接觸的滿清漢員官僚即使不答應拉攏者,也不會反咬一口。可錢琦這狗東西就是那稀少的後一類。真他麼的是滿清豢養的一條忠犬,好狗!
錢琦可是杭州人,與袁枚相交三十餘年。
暗營拿着袁枚的親筆信去聯繫他,愣被錢琦喊人抓住處以了凌遲。
如此酷烈手段者,迄今爲止錢琦還是第一例。打進福州城,陳鳴饒誰,也不能饒了他。
“傳令,讓袁枚督工,鑄造一尊錢琦的鐵質跪像。不,不止錢琦他這一尊。”
“告訴袁枚,明末清初之時,投降韃虜,甘做貳臣者;今日之戰,如錢琦之狗才者;凡浙江籍貫者悉數鑄造,着蓋一座漢奸貳臣廟,通通扔進去。本督要讓他們遺臭萬年!”不僅僅是一個錢琦而已,之前的姚啓聖李之芳之輩也都要加進去。把活兒一次做全了!
“還要編撰一本《貳臣傳》,再編撰一本《漢奸錄》!”越想陳鳴就越覺得靠譜,這些事兒現在已經可以做了。
“此事着沈國貞領銜,彙總江南文萃,共譜此二書。”
“務必要細查史書,正史野史都要細細考量,那些在史書上留下名號的,凡明清間省部級大員及以上者,悉數打入漢奸貳臣,即其廟中。”原時空裡,乾隆在自己統治的就組織編撰了《貳臣傳》,由此就可以看到,滿清的根腳在中國是真真的扎穩了。否則乾隆皇帝又怎麼會這麼糟蹋當年的‘宣力功臣’呢?
乾隆當時就是已經有資本來揮霍了,所以爲了進一步鞏固統治,緩和矛盾,瓦解漢民族意識,達成大青果的穩定,在大力表彰忠臣(即在明末清初因抗清遇難的明朝官員,如閻應元盧象升等)的同時,下令編纂《欽定國史貳臣表傳》即《貳臣傳》。
現在局勢大變,乾隆當然不會這麼做了。那就由陳鳴來代替他好了。
就好比籍貫泉州的洪承疇施琅一樣,福州的漢奸貳臣廟就絕不會忘了他們。陳鳴就要讓這些漢奸賊子死了也不得安生。每個省他都要建一座漢奸貳臣廟,讓這些人永遠釘在民族的恥辱柱上。
“此二書,本督欲讓天下人明之。”要靖人心,明順逆。陳鳴尤其記得度娘貳臣傳時寫給錢謙益的那句話:狂吠之語刊入集中,其意不過欲藉此掩其失節之羞,尤爲可鄙可恥。這類人就是典型的做了****還想立牌坊!
總之一句話,陳鳴要他們遺臭萬年可不是隻在讀書人當中遺臭萬年,而是要他們跟嶽王墳前跪着的秦檜王氏万俟卨張俊四人一樣,在老百姓心目中也臭名遠揚!永遠被壓在道德底線之下。
滿清拿區區一冊貳臣傳當的了什麼事,誰他麼沒事了會去翻看那個?又有多少人可以看得到那本書?漢奸貳臣廟纔算看得到摸得着的實體。今後學校制度推廣開來,小學生中學生大學士,每年都要拎過來思想教育一番。
只存在於書本中的貳臣傳哪裡有實體更清晰明瞭的?
“報殿下。”
“福州藩庫軍需庫和糧倉皆被拿下。”
“哈哈哈……”陳鳴扭頭看着劉武熊炳章,“如此整個福州已經盡入我手。”再小的麻雀也是肉,何況福州的軍需庫和糧倉儲備也不是小數子。至於藩庫,就算了吧。
“告訴部隊,全力肅清殘敵。明早張貼安民告示,下令全城剪辮子。被俘旗人全部看押在滿城裡,最快的速度把被俘的旗兵和其家眷對上號。”剩餘的就可以便宜行事了。
就在陳鳴揮斥方遒的時候,從建寧退到了邵武府的傅良,也被複漢軍從邵武府中打了出來。傅良逃到了邵武府城西北的光澤縣,這裡再往西過了鐵牛關五鳳山,就是江西地界了。
傅良毫髮無傷,一路從建寧退到邵武,再從邵武退到光澤,從來不親臨前線的傅良當然不會有傷。他當初撒銀子招募的兩三千民勇已經逃散一空,身邊剩下的除了建寧邵武的幾百殘兵,就是跟着他從南京逃到福建的百十名‘忠誠衛士’!
“還有五萬多兩銀子。足夠在撫州招募兩三千人了,然後咱們去南昌。”
幸虧明福是個大好人,不僅放他出了撫州,還給了一大筆銀子。傅良遠遠眺望福州城方向。也不知道這個時候福州又被有被複漢軍給奪下了。
傅良從來沒期望過福建陸勇的統領大權,他之前只想拿着一筆錢離開福州,離開這個馬上就要萬劫不復的地方。然後他等到了明福送給他的這份大驚喜,喜得他都要哭了。臨陣換將,還是用自個這個旗人去頂替黃仕簡這個漢人,這是多蠢的人才能幹出的混賬事啊?
福州完了!徹底完了。
所以傅良馬不停蹄的就跳出了火坑。現在他不知道那個火坑是否已經將明福和鄂寧全都化爲了灰燼?
整個福州的清肅工作進行了兩天一夜才結束。復漢軍從百姓家中一共揪出了近萬名清兵民勇,還有四五百旗兵。
福州的駐防旗兵沒有荊州南京來的多,這裡的旗兵數額只有四千出頭。還包括了將軍標綠旗左右營的一千五六百人,扣除了後總共三千人還不到呢。但戰事一起,所有的旗丁就都增入軍隊了。這些旗兵加上他們的家眷,福州旗人也就是兩萬左右,加上北面逃來的旗人,鼎盛時候福州有旗人三萬人。
但復漢軍打破福州後,抽查整個滿城,找到的旗人老弱婦孺全部加上,也才一萬三四千人。
“以爲剪了辮子,改了漢姓就是漢人啦?”
“哪那麼容易。傳令下去,各地嚴查隱匿旗民。”就算效果不大,也要唬一唬他們,讓他們日夜都生活在忐忑和不安之中。就像那些改頭換面的通緝犯,通緝令上的照片未必就像他現在的面目,但看到通緝令一樣能讓他們膽顫心驚。
這兩夜的清肅過程之中,第一師乃至近衛旅都有觸犯軍規軍紀的現象。尤其是在滿城。巡哨的憲兵部隊,還有接到通風報信的軍法處,好幾次都抓了個正着。
陳鳴看了一眼報告就丟到了一邊。復漢軍又不是赤色軍隊,哪能一個兵都不犯軍規軍紀呢?這羣混蛋只要還記得不招惹漢人老百姓那就還沒觸到陳鳴的心理底線。
當然,具體分析一下就也能發現,那些觸犯軍規軍紀的傢伙,多數是大整編大調整的時候塞進來的新部隊。老兵們的紀律普遍是好一些的,而且那些新兵奸歸奸搶歸搶,敢殺人的不多。
陳鳴越在這個時代打混,心理底線就越是下降,他自己都沒發現這一點。習慣成了自然!
最早的時候他是絕對接受不了奸yin擄掠的,事情上他看在大局的份上可以選擇容忍,但內心中是絕對不接受的。而現在卻有點習以爲常的感覺,他自己的腦子裡都已經感覺着,手下的軍隊士兵不可能徹底的嚴守軍紀,不相信他制定的軍律都能夠半絲不打折扣的去遵從執行。
只是陳鳴的心理底線再下降,還是在水準線以上很多的。同時他也清楚一支強軍最大的敵人不是戰場上直面的強敵,而是破壞軍紀的各種歪風邪氣。這纔是一支軍隊最致命的要害。
gcd都要搞整風呢,陳鳴覺得必要時候自己也要肅整肅整軍紀。
整頓軍紀就是同歪風邪氣作戰,就是在同你最大的敵人作戰。你稍一鬆懈敵人就有機可乘。要將形形色色的人們建成一支紀律森嚴的強大軍隊,時刻都要用心用力。
這就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殺一儆百的事兒他早就準備着幹一幹,只是時間不是現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