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你和大明”這番話後,孟老爺一點沒吃味,反而笑得合不攏嘴。孟老爺覺得,小兒女間這樣相處還是很好的,小吵小鬧小脾氣的,才叫姻緣吶。
孟約:“爹你還笑。”
“好好好,不笑了,趕緊去睡吧,明日不是要去許侄女。”
“嗯。”一想到許妍,孟約的心就格外沉重,她雖不是土著少女,可即使是現代,一個女孩子在經歷過這樣的事後,也同樣會有心理創傷。比起身體上的傷,心理上的傷更難治,而且也更難以捉摸。
夜晚,孟約伏案,卻即沒畫《清平令》,也沒畫春宮,而是提筆有些出神。最後也沒落筆畫什麼,直接除了簪釵洗漱睡覺,睡夢中依然緊緊皺眉,直到醒來,她仍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爲許妍,和更多如許妍一樣遭遇意外的女孩子。
這個時代,已經相對寬容,但人心中對自己的束縛,和舊約陳俗對人的束縛,是很難從根骨中剔除的,恐怕也不是一個繪本,一部戲劇能剔除的:“那我要怎麼才能幫到阿許?”
現在想想,當初不管是學工科還是學醫,都會有用武之地,能大展拳腳,對許妍來說,她需要的是心理醫生進行心理干預,並進行長期輔導,才能把她從崩潰邊緣拉回來,再一點一點重新建立完整的人生。偏她不是學心理學的,雖知道點皮毛,但那都來自於小說電視劇,並不能作準。
“我當年幹嘛不學醫!”
“因爲我的分上不了醫學院!”這大檻,她要邁得過去幹嘛學美術史,她學美術史還是不因爲高考分不高,藝考成績也就剛過線。更別提美院錄取線本來就低,要不是有畫畫這一技之長,她當年沒準就得去讀專科,哪能讀本科院校,還是兒八經地好學府。
孟約:我真是個廢柴。
同孟老爺一起吃過早飯,孟約便去醫館,她去的時候,文思源已經作出決定。他要用自己的生死來激一激許妍,許妍既然爲了他能捨生忘死,他詛咒詛咒自己又算什麼。
這樣的情況下,孟約能做的只有默默祈禱,希望一切往好的方面發展。因病房裡有醫師們在,顯得有點擠,孟約便被做護工的青衣女使請到門外。孟約只得坐在門外,忐忑地等待着,這一等就是一個上午。
“到底怎麼樣了,怎麼要這麼久。”
“因還要施針用藥,請孟姑娘再等等,孟姑娘餓了罷,醫館的飯食還不錯,孟姑娘看是一起去用,還是我給你捎來。”
孟約不怎麼有胃口,不過轉念一想,可能還要不少時間,便請護工爲她帶點清淡好消化的。護工走後不久,病房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喊:“阿妍,你醒了。”
這下,孟約哪裡還坐得住,趕忙起身推門進去,果然見病牀上的許妍已經睜開眼。雖然許妍眼裡還有些迷迷濛濛的神色,像是搞不清什麼狀況一樣,但人是真的已經醒了,正渾身無力地被文思源抱在懷中安撫着:“阿許。”
“阿孟。”許妍的聲音,無力且輕,柔弱得像是晚風中只剩下一點蠟油的燭,彷彿隨意就會熄滅一般。
“醒來就好,醒來就好,可把我們擔心壞了。”孟約滿面欣然,她沒料到,這時代的醫師竟然這麼強大,僅用一上午,就把一個疑似植物人的人給喚醒過來,真是了不起。
“阿孟。”
“嗯,我在呢我在啊,不急的,慢慢來,先喝口水,潤潤嗓子。”孟約說完文思源便要喂許妍喝水,許妍卻不肯喝,饒是她渾身無力,也掙扎不已。文思源怕傷着她,只得放棄。
“阿孟。”
孟約不由得皺眉,是失憶,不記得文思源了還是怎麼着。孟約上前,接過水杯,想要嘗試喂許妍喝水。許妍依舊掙扎,只是沒掙扎得那麼厲害:“阿許怎麼了,是有話同我說嗎,想同我說話,得先喝水啊,不然怎麼說話呢,你嗓子太乾了,會疼的。”
“我做到了。”
“什麼?”孟約喂水的手一頓。
“心中信仰,篤行道德,家國生死……”許妍曾在跳下城頭時掙扎許久,能活着誰不願活着,在受辱時她沒死,在城頭看到同胞爲她束手束腳,爲她而流血,爲她而甘冒大險,爲她失去性命時,她才一躍下城頭。這在許妍心中便是家國生死,她是閨中小兒女,不解其他,她只知道,那一刻,她是真的恨不得自己早就已經死了,不必大明軍將捨出性命來救。
他們的流血犧牲應該更有意義,許妍當時就是這麼想的,也是抱定這樣的信念跳下城頭的。
孟約震驚地看向許妍,她竟不知道,當年的一句話,許妍記到現在,甚至爲這句話而一躍跳下城頭,差點身死。幸好還活着,不然孟約必然要愧疚一世,此時此刻,孟約知道了語言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人又要爲說出來的話負什麼樣的責任。
孟約甚至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什麼,說“嗯,你做得很好”,這簡直是鼓勵許妍的自我犧牲,說“不,你不應該這樣做”,也似乎不對勁。孟約只得緊緊抱一下許妍,哽咽着說:“阿許,你一定要快快好起來,我們以後,還要一起玩耍呢,我們還約定好做兒女親家不是嗎?你要是不趕緊好起來生個兒子,怎麼娶我女兒。”
許妍虛虛地笑着,費力地輕點一下頭:“好。”
此時此刻,孟約並不知道,許妍的心理創傷已經壞到什麼樣的程度。她以爲許妍既然醒過來,那麼一切都會好起來,卻沒想到只是吃個午飯的時間,許妍再次昏過去,被文思源喚醒過來片刻,同他說幾句話後又再次閉上眼。這次任憑怎麼呼喚,怎麼刺激,許妍都沒再能醒過來,就這樣如同安睡一般陷入昏迷之中。
這一次昏迷不像上次,這次昏迷,許妍的身體每況愈下,每一天都比前一天要壞。肌肉以可見的速度萎縮,呼吸也越來越微弱,沒人能解釋爲什麼,唯有將之前的清醒視作迴光返照。
孟約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文思源更是如此。
在醫師告知他們,再惡化下去,可能就是這一兩天裡的事時,已瘦得不像話的文思源哭得差點厥過去:“死的應該是我,應該是我,應該是我……”
他已被自責淹沒,孟約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是她第一次,離死亡這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