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南疆“歸園居”。
“年輕人,我們還真是有緣,人生何處不相逢哪……”
循聲看去,只見小店門內站着一位手持翠綠竹竿的老者,竹竿之上掛着寫有“仙人指路”四個勁秀大字的白布,這老者鬚髮盡白,臉上卻是紅潤有光,此刻正眯着眼睛看向正與他對視的張小凡,微微笑着,輕捋長鬚,臉上盡是閒然瀟灑之色,一派仙風道骨的得道高人模樣。
正是週一仙了。
在他的身後,小環一身青衣,膚白細膩,五官靈秀,一雙美目亦是直直盯在張小凡身上,俊俏的臉上滿是驚喜之色,隱隱似是帶着一絲不爲人知的羞赧,櫻脣輕啓,澀澀低語道:“張……果真是你……”
然後她忽地低下頭去,臉頰泛出淡淡微紅。
野狗道人在三人最前面,自是沒有注意到小環的表情,但他此時似乎心情不太好,尤其是在聽到小環的一聲低喃後,臉上更是莫名的黑了下來,將腦袋一轉,卻是真的看到一身粗布麻衣的張小凡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旁邊一身白衣的絕色女子似是青雲門的陸雪琪,驚訝之後臉上的神色更是複雜起來。
“前輩,好久不見……”
張小凡已然站起身來,向週一仙微微示禮。然後,他淡淡掃過野狗道人一眼,將目光落在正又重新擡起頭看向他的小環,微微一笑,道:“你……又長大了。”
小環臉上的驚喜羞澀更甚,臉上也愈發紅了,她的眼睛從進來之後就沒從張小凡身上移開過,此時見他與自己講話,心中莫名地蕩起甜蜜的情緒,對着眼前的男子慢慢低聲問道:“你……還好嗎?”
張小凡沒有急於回答,只是淡淡一笑,然後,他看了身邊的白衣女子一眼,眼中隱隱閃過一絲溫柔,道:“我很好……”
陸雪琪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絕美容顏上的清冷之色一時淡去不少,卻在看見門口三人時,臉上稍顯複雜之色,尤其是看到野狗道人一副兇惡的樣子,眉頭不由微鎖了一下。然後,似是出於女子的本能一般,將目光放在了週一仙身後的小環身上。
小環也是隨張小凡剛纔的目光注意到了他身邊的陸雪琪,一時,兩個美麗女子的四隻妙目交匯在了一起,卻是很快地,又移開了過去。
淡淡一眼,兩個女子心中不知會有怎樣的起伏?
不知爲何,小環心裡原本見到張小凡的驚喜與甜蜜,在看見陸雪琪淡然的目光時,漸漸被惆悵與酸澀所掩蓋。
少女心事,竟是一時全都寫在了臉上。
“咳咳……年輕人,不請老夫坐上一會兒?”
似是感受到身後不太舒暢的氣氛,週一仙輕咳一聲,向張小凡笑道。
“晚輩示禮了,請……”
不知何時開始,張小凡心中對這位遊戲人間的算命先生漸漸生出敬仰之情,雖知他確無什麼修爲道行,但一身的閱歷見識和領悟參化卻是天下之人遠非能及的。況且,這算命先生更曾幾番點撥與他……
“嗯,這還差不多!”週一仙捋捋銀白長鬚,臉上全然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手持竹竿走至張小凡面前,細細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掃了一眼靜默不語的陸雪琪,點頭道:“年輕人,這些年你似乎過得不錯啊……”
張小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週一仙也不客氣,徑直坐在了張小凡的旁邊,恰恰在陸雪琪的對面。不過他似乎不似旁人一般對這清冷的美麗女子有所忌憚,臉上全是心安理得的瀟灑表情。
“他過得好不好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你蹭吃蹭喝也不用這樣吧!”小環與野狗道人也一同跟了過來,野狗道人似乎不太情願,嘴裡向週一仙嘀咕道。
“胡言亂語,仙人我在他這能算蹭吃蹭喝?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週一仙向身後的野狗道人怒道,然後,他回過頭來,似是自語一般:“相由心生,你們懂什麼……”
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週一仙向對面的陸雪琪看了一眼,微笑道:“姑娘想必便是青雲門的吧?咱們又見面了……”
陸雪琪深深看了他一眼,臉上卻仍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週一仙乾笑了一聲,回過頭來,看了身後的兩人一眼,對着孫女道:“還站在那幹嘛?坐到那邊去……”
說罷,他指了指張小凡對面的位子。
“爺爺,你也太不客氣了!”小環羞惱道,卻仍舊站在原地不動。
“坐吧……”張小凡看了週一仙一眼,然後對小環微微一笑,溫和道。
小環的俏麗的臉上不由又紅了一下,卻是又向陸雪琪看去,見她臉上是一貫的淡然之色,不由道:“這……會不會打擾到你們了?”
“無礙……”
陸雪琪看了一眼小環,自然已大概知曉她心中之事,但覺她乖巧有禮的樣子卻是很難讓人反感,臉上雖仍是淡淡的清冷之色,卻也比剛纔緩和了幾分。
“哼……”
此時桌上的四個位子已然全都坐滿,野狗道人冷冷一哼,但還是不敢有所動作,一時間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臉上更是黑如鍋底,本就不甚雅觀的容顏變得更爲難看起來。幸而店小二頗有眼色,忙加了一張凳子。可他坐下之後的臉色並未好轉,本來他對張小凡就有所忌憚,現在更是多了一位正派人物陸雪琪,對於出身“煉血堂”的魔教野狗來講,這飯,吃的當真不爽。
這桌上的氣氛,一時竟是詭異之極。
張小凡對此卻是並不在意,他只是溫和地向陸雪琪看了看,然後又將目光轉向週一仙,道:“此處時有妖獸出沒,不甚太平,前輩怎會在此出現?”
“他是覺得這南疆的百姓容易上當,纔來這裡騙人看相的……”
週一仙正欲開口講話,卻聽得旁邊的野狗搶先嘀咕了一句,他雖是上了年紀,卻仍舊耳聰目明的很,不由罵道:“你這是什麼話,沒有仙人我給人看相,你們都要去喝西北風了……再說,我給他們看透命數,爲其指點迷津,本就是普度衆生,積善積德的好事呢……”
這仙人似乎一時動了真怒,臉上都急得紅了起來。
“前輩之於衆生自是有功德的……”張小凡淡淡道。
“啊?”
聽得張小凡的一句話,週一仙似是愣了一下,不過臉上看起來卻是對這話頗爲受用,不由放緩臉色,對張小凡道:“我本就浪跡天涯,混口飯吃而已,也不求對世人有什麼功德,閒散快活一世便可了,說到功德,我所做的又怎比當年你在青雲山上的一劍呢?那纔是真……”
突然,他停住了。因爲,張小凡和陸雪琪的眼睛不知何時皆深深的向他看去,帶着一分驚訝,一分詢問,一分探究。
尤其是陸雪琪,眼神中似乎隱隱又出現了更爲清冷的警惕之色。
他,又如何知曉?
週一仙自知失言,不由將臉轉向別處,儘量忽視陸雪琪盯視的目光,然後眼珠一轉,又向張小凡看過來,故作神秘道:“呃……年輕人,你可還記得曾經你問過老夫一個問題?”
張小凡愣了一下,雖知週一仙是故意扯開話題,卻也不再去追問剛纔之言,適才的驚訝之色很快全都釋然,他微微頷首,向週一仙道:“不知前輩所講何事?”
此時,店小二終於將飯菜送了上來,自然,還有周一仙后來所加的清酒。
週一仙笑着看了他一眼,手上卻不停動作,自在地將酒倒入酒杯之中,爽快的喝了一大口,不由讚道:“好酒……”
然後,他又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對面的陸雪琪,轉而向張小凡道:“當年,河陽城中,你曾問老夫,人活一世,所爲何來?如今,是否已經有了解答了?”
這一問,桌上的兩位美麗女子也不由轉頭看向了張小凡。
那道熟悉的溫柔的目光,讓這閱盡滄桑的男子心中一動。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似是被開啓了一般,張小凡臉上的釋然溫和之色更深,他收斂情緒,向週一仙道:“昔日舊事,提他作甚?卻不知我當時的困惑竟會讓前輩記掛如此之久,勞前輩費心了……”
“哪裡?放眼天下,這凡塵俗世,老夫自問是見得多了也聽得多了,無數人向我問及手相命數,卻是,除你之外,再也無人向我談及這個問題了……今日你我在此有緣相聚,年輕人,那我如今問你,這人生,是本苦還是本甜呢?”
說罷,這仙人全然不見另外三人的眼神,兀自又灌了一大口酒下肚。神色閒然悠淡地等着張小凡的回答。
陽光愈發的燦爛起來,街上商販行人的吆喝喧鬧,也傳入這小店之內,但在張小凡的耳朵裡面,似乎只有週一仙的幾個字在徘迴盤旋“這人生,是本苦還是本甜……”
本苦?抑或本甜?
對自己來講,應是苦的吧?
半身坎坷流離,無盡孤苦寂寞,那種嗜骨的苦楚掙扎,曾經的絕望與心寂如灰,又豈是單單一個“苦”字所能言盡?
年少之時,誰沒有過簡單的憧憬夢想?誰沒有過青澀的心之悸動?然而,時間這把無形的利刃,總是無聲的幻滅了最初的期望,流年易逝,心卻成傷!
只是,繁華落盡時,暮雪千山處,那一抹淡淡的溫柔與牽絆,卻是從未改變過的!
縱使自己沉入魔道,負盡天下衆生,那熟悉的溫暖也仍是如此堅定。
就像,無數個夜裡,身旁的淡淡幽香。
安定,堅持。
又如那小小孩童的笑語,縈繞心間,卻有無盡的希望與期盼。
思及此處,張小凡的眼神,不由柔和了許多,然後,他看向週一仙,深深道:“這人生苦甜,豈能是一字所能言盡?我只知道,這世間,有我所要珍惜和守護的,便就足夠了……”
然後,他向陸雪琪看了一眼,眼中的淡然溫和之色更深,向週一仙繼續道:“這人世滄桑,凡塵舊事,還有什麼不能釋然看穿的呢?我所要的,本就只是平淡的生活,這人生滋味,心中自有考量,何苦再去愚人自擾,毀了原本的清淨呢?”
似是堅定,似是淡然,卻又蘊藏無盡過往與情懷的男子聲音在這質樸的南疆小店中悠悠迴盪。
觸及的心靈,念及的往事,均在時光的輪迴中漸漸冰封。
冰封又怎樣?黑暗又怎樣?
不堪回首之間,那一抹清雅的雪白,卻是心間從不曾離去的溫暖與光明!
張小凡的臉上,不知何時更加的溫和醇厚起來。誰能想到,這世上唯一集道、佛、魔三家真法的男子,此刻卻是如普通的凡塵百姓一般,淡然地與這算命的仙人把酒深談。
“好一個釋然看穿!”
週一仙眼中泛起異樣的光彩,似是忽然年輕了幾歲一般,臉上快意明顯,斟了兩杯酒,道:“年輕人,不想你在歷經世事後卻又能有這番了悟,當真不易……老夫與你喝上一杯!”
張小凡淡淡一笑,也不再多言,爽快的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爺爺,你都喝了好多酒啦……”
小環在一旁拉着週一仙道,然後將眼睛轉向對面的張小凡,目光閃動,似是不知該置於何處一般,道:“你……你不要見怪,我爺爺他平時不是這樣的……”
小環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沒有了聲音。
“我今天怎麼了?難不成輪到你這丫頭教訓爺爺我了……現在的年輕人啊,胳膊肘怎麼老是往外拐!”
“爺爺!我……”小環臉上一紅,一向伶牙俐齒地姑娘此時竟是說不出話來。
陸雪琪絕美的臉上依舊清冷地幾乎沒有表情,只是淡淡地向小環看了一眼,然後,這美麗的女子,似是不經意地向張小凡看去,卻又很快地將目光移開了。
一旁野狗的臉色卻是愈發的黑沉了下來,他剛纔本是草草了吃了一些東西,帶着顯而易見的關心與淡淡的躊躇壓抑,時不時地向身邊的小環掃上兩眼。此刻見到小環因週一仙的話而似是羞澀似是委屈的樣子,忍不住一時惱怒了起來。
“你這老頭兒,哪有早飯就喝那麼多酒的?真是老糊塗了!”
“哼……”週一仙白了他一眼,卻是不欲與他爭吵下去。
街上的行人愈加喧譁熱鬧了起來,日光亦是愈發耀眼燦爛。
張小凡向陸雪琪看了一眼,見她已然停下了喝粥的動作,心中瞭然。然後,他向週一仙微微頷首,道:“前輩保重,日後有緣再見,晚輩告辭了!”
說罷,便站起身來,拿出幾兩銀子,放在了桌上。
“你……這就要走了?”卻是小環急急地站了起來,似是不捨道。
陸雪琪隨張小凡一同起身,正欲起步,聽到小環的聲音,緩緩地轉過頭去,看向此刻眼眶已經發紅的女子,微微吸了口氣,便又轉了回來,清冷的臉上神色複雜。
“怎麼,你還有什麼事麼?”張小凡回過身去,向小環溫和道。
“也沒什麼……我只是想到之前有一隻灰毛猴子跟着你的,今日卻不曾見它,不知它如今在哪,還好嗎?”小環諾諾道,一時竟不知怎會想到這麼一個問題。
“它現在很好,謝謝你了……”
“那你要去哪裡?”
“我?”張小凡頓了頓,看了身邊的白衣女子一眼,向小環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去我該去的地方……”
“你這丫頭,人家要走就走了,你怎麼那麼沒完沒了的!”週一仙此時站起身來,向小環瞪了一眼,然後轉頭對張小凡道:“年輕人,保重哈……”
張小凡再次頷首,便與陸雪琪轉身離去。
“我會記得你的……”小環似是自語一般,低低地說了一句,悵然若失地看向已走到門口的兩個身影。
張小凡的腳步微微停了一下,卻終究沒有再次回過頭來,無聲中,他握住身邊白衣女子稍顯冰涼的手,消失在歸園居的門外。
“爺爺,他們……”
“什麼他們,你就沒看明白?那張小凡豈是有你念想的……”週一仙不耐煩地說着,然後向小環看去,卻是立馬止住話語。
兩行清淚,無聲的,在這俊俏女子的臉上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