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尼久有取杭州之意,破杭州城之後就近殺向南塘鎮,找唐伯康、唐三父子報仇雪恨。聽得王忬大軍兵臨城下,只得料理迎敵。調動八營人馬,枕戈待旦,蓄銳待敵,四五天不見官兵動靜,金尼也越來越搞不清楚王忬葫蘆裡賣什麼藥。
王忬兵臨城下,磨刀霍霍壓逼過來。金尼在臺州城也不輕鬆,提醒各路人馬日夜小心戒防,不敢有一時懈怠。不少海賊的性格在平日雖是天不怕地不怕,作風兇悍,但到這時候也不免有點心虛,變成剛脫殼的軟腳蟹一樣。蟹還是原來哪隻蟹,不過卻橫不起來。對未知感到恐怖是人類共同的弱點。面對王忬對外號稱“十萬雄兵”的一萬六千大明正規軍,不少海賊還是被王忬這個誇大兵馬數量的謊言嚇倒了。台州城真正能上陣的海賊只有四千人,幾乎是徐海、陳東、麻葉九怨三大海寇的主力了,陷此一軍,三大海寇的精銳盡失。故各路海賊頭領其實都是在戰或逃之間搖擺不定,抓不定主意該不該與官兵死磕?
在此之前,各路海賊頭領也與人數比自己佔優的官兵發生過遭遇戰,他們無不一次次以小勝多,把官兵打得落荒而逃。但此前所遇的官兵都是地方的雜牌小部隊或民勇,人數最多也就是二、三千人。現在王忬號稱十萬大軍壓境,而且是中央的正規軍,海賊們感到的壓力也是前所未有的。即使是在戰場曾經實現過數十人斬、百人斬的倭寇劍道高手聽見他們將要面臨人山人海的戰場,面上也赫然變色。明軍這麼多人,既使他們不反抗,排着隊過來讓你砍,這十萬人該砍到什麼時候呀?
這日,金尼與她的軍師卜老實在營帳裡議事,說起自己身不由己落草爲寇的事,她感慨萬千,笑向卜老實道:“我一個女孩兒,原無甚野望和夢想,只不過想嫁一個心儀的男子,過這紅塵世俗平凡的生活而已。可惜天意弄人,便是我這樣一個小小的夢想也不允許存在,無數惡人暴徒逼我走到豎旗起義,對抗朝廷的地步。卜軍師,這是我的錯,還是朝廷的錯?是我身有反骨,還是朝廷逼民造反?”
卜老實聞言沉默了一下,搖頭晃腦說:“孩子,當你下定決心去幹一件大事時,就不要再懷疑自己做的事對不對。你越懷疑自己,你就會惑於歧路,最終無所作爲。選定了路,不管對錯,跟着感覺一路走下去就是了。擔當生前事,莫理身後評。咱們幹咱們認爲應該乾的事,讓站在道德點上胡說八道的大明秀才通通見鬼去吧!”
“我走我的路,讓他們通通見鬼去吧?”金尼喃喃自語一句。她聽過卜老實這話後,也着實吃吃地笑了一會兒,看不出她這是苦笑,還是心有所悟的得意大笑,最後她甚至是笑出眼淚來。半晌,金尼才拭淚道:“當初,我被這些惡人暴徒逼得走投無路時,我以爲古佛青燈是我最後一條退路;當陷身賊道時,我以爲佔山立櫃作山大王是我最後一條退路;當我看見明朝大軍兵臨城下時,我才明白我最後一條退路是黃泉!黃泉?黃泉纔是我最後的歸宿地!千百萬年來,黃泉收了這麼多枉死鬼還不夠嗎?我今年才二十三歲,我還年輕,我還有夢,我不想死呀………”
卜老實心中一寒,望着笑中帶淚的金尼,不知如何安慰纔好,沉吟良久才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們喜歡做賊不成?不是官逼民反,老百姓那個願意冒殺頭的風險幹這營生?現在我們上了賊船下不來,只能一路走到黑了。金菩薩,不要多想,帶着兄弟們幹下去就是了。”
“幹下去………”金尼猶豫了一下,雙眼露出一分茫無頭緒之色,自言自語道:“怎麼樣幹下去?起兵殺到京師,與朱家子孫爭天下,做武則天之後第二個女皇帝?這個黃粱美夢,我就是睡覺時也沒做過呀。”以金尼目前的感召力,說說因果,痛斥以官府爲首的地主惡霸魚肉百姓的罪惡,尚能博取部分下層人民的同情與支持。但她在明朝讀書人中根本找不到支持者,而主持明朝輿論界併成爲主流羣體的恰恰是讀書人。無論金尼(金豔梅)的不幸遭遇怎樣催人淚下,那是另一回事;在男尊女卑的社會裡,明朝讀書人根本無法容忍一個女人成爲他們的大統帥、大頭領。金尼連身份歧視障礙這道坎也越不過,更不用提別的了。
卜老實也很清楚這一點,金尼起義註定是成不了大事,只能小打小鬧走個過場。能夠做到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就算不錯了。於是他直言不諱地對金尼說出自己的底線道:“咱們不反皇帝,只反貪官惡霸。”
金尼目現迷惘,吃驚地囁嚅道:“不反皇帝,只反貪官惡霸?這樣行嗎?”
“過去,你被貪官污吏壓迫,恨透了這個政權,可以理解你因此恨上庇護這些貪官污吏的當朝皇帝。但是,你現在是一個山寨的主人了,不能再目無尊長、胡作非爲了,做一些否定自己的傻事。我們要拿當朝皇帝這個招牌作爲幌子,招攬四方豪傑聚義於此,打着替皇帝清除小人的旗號,幹些劫富濟貧的勾當。因此我們也沒有必要反皇帝。因爲反皇帝,不利於團結到更多數光曉得忠君的順民。”卜老實侃侃而談,聽似平淡無奇,實則暗蘊玄機。
金尼自入樂籍之日,得以攻讀詩書,其腹中才華不下一個普通的大明秀才。加上天資聰惠,這才讓她在羣盜中脫穎而出。這也是衆多目不識丁的海賊奉其爲盜首的原因。卜老實的弦外之音,金尼一聽就猜到了個大概,她卻不動聲色地示意卜老實說下去。
“當你坐到山寨第一把交椅的時候,事實上你也成了統治者,你現在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土皇帝——或者說是當朝皇帝的影子。地位不同,目標自然而然就不一樣了。這時候,你最需要的是什麼呢?你不擔心你的手下背叛你而去嗎?”
“我現在最需要是忠誠啊!”金尼拍額驚呼,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樣。
“不錯,你眼下最最需要的就是忠誠!你真是聰明伶俐,一點就通。”卜老實笑吟吟道:“要讓四方來附的順民忠於你,你必須師出有名,不能打出反皇帝的愚蠢旗號。作爲一位土皇帝,把忠君思想發揚光大,你只有得百利而無一弊。蟻民造反也迫不得已,許多人都是一念之差走上這條黑路,尚有迴旋餘地,他們肯定接受招安,他們的骨子裡還是忠君的。反一個皇帝,除非成功,才能夠名揚四海。否則,必然是死路一條,臭名遠揚。所謂‘成王敗寇’嘛。況一將功成萬骨枯,成功只有你一個人做皇帝,許多人恐怕等不來論功行賞這一天;失敗了呢?後果是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總而言之,蟻民們一聽你反皇帝,只怕立即舍你而去。反皇帝的風險,大的很可怕。我們聚嘯山林鬧事,無非是圖個快意恩仇,不能幹此舍易就難的蠢事,咱們這點本錢也賠不起呀!
“爲什麼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呢?第一、越反貪官,越能夠奪取到貪官家裡的財富越多,越有利於我們獲得更多的財富。
“第二、越反貪官,越能夠得到受剝削的廣大農民以及無業遊民的支特。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只要你打出劫富濟貧的旗幟,就很容易應者雲集。大明朝境內的貪官是層出不窮的,全國何止百位、千位、萬位貪官呀。反貪官的道路特別的漫長,意味着我們獲得貪官財富的機會就特別多,簡直可以說是多到無窮無盡的地步,怎麼樣反也反不完,那麼我們這股反貪官的盜賊就有了長期存在的正當理由了。
“第三、名義上說,天下都是天子皇帝的。其實,縣官不如現管。皇帝身處皇宮,人鞭長莫及,再昏庸無能,再貪污受賄,一雙手,也不可能貪污受賄賽過千千萬萬雙貪官們的手啊。而皇帝是唯一的。大明朝只有一個皇帝。也就是說,皇帝家的財富是有限的。反有限的一個皇帝,只能夠得到一份有限的財富,只要能夠算賬的,傻瓜也不願意做這種傻事兒啊。你說我們怎麼可能這麼蠻幹呢?
“我們起義既然註定是無法君臨天下,何況打着替天行道、爲國家除污去穢的旗號辦事?我們不反皇帝,只反貪官污吏。從財富方面考慮,只反貪官,獲利最大,而風險最低。假如將來咱們一旦被朝廷招安了,咱們這些反貪者也許能夠獲垂名青史,家屬說不定還能夠得到朝廷嘉獎哩。”
金尼聽完卜老實一番利弊分析之後,深爲其精譬見解所折服,果然依計行事。打出“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旗號,對外聲稱他們起義是爲了反對貪官惡霸殘酷壓迫老百姓,爲國家除污去穢。他們隨時都可接受朝廷與清流的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