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鬚客倒持寶劍,略一拱手,問道:“閣下想必是南京刑廳捕頭邵竹君吧。”
“不錯,我便是殺人嫌疑犯邵竹君,閣下有何賜教?”邵竹君倒沒刻意隱藏自己的身份,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是邵竹君。
長鬚客見邵竹君毫不隱瞞自己的身份,反而有些驚訝,擊掌笑道:“一劍驚魂寒英膽,三招奪魄神鬼愁。邵捕頭的劍法果然名不虛傳,領教了。慚愧呀,我受瓜洲知縣何遠清的委託,追捕你歸案,不期相會於此,看來咱們還是挺有緣嘛。”
邵竹君後退一步,驚疑不定地望着長鬚客問道:“你是誰?”
“我是錦衣衛千戶秦惜時。”
邵竹君早聽說錦衣衛權力很大,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根本不把尋常老百姓放在眼裡。今日目睹這錦衣衛千戶秦惜時不講情理的暴力執法行徑,果然厲害。當時冷笑奚落道:“原來是大內密探秦惜時大人呀,果然官大脾氣犟,殺人不眨眼,失敬失敬。”
秦惜時聞言也不生氣,昂然喝道:“我是欽差大臣,替皇上巡行江湖,剷除兇邪,有先斬後奏的權力。”秦惜時對這邵竹君還是尊敬的,那是強者對強者的敬畏。一個戰士只要表現出強大的戰鬥力,他的競爭對手永遠不敢小看他。
邵竹君對秦惜時露出一付頗爲不屑的神色,道:“爲一隻蟑螂而殺人,這簡直是草菅人命,喪盡天良。”
“哦,是這樣嗎?根本沒有蟑螂。”秦惜時否認他爲蟑螂而殺人的動機。
“哪你──憑什麼胡亂殺人?”邵竹君看不慣秦惜時這種濫殺無辜的粗暴行徑,頗多微詞。“不要以爲你有先斬後奏的權力就可以濫殺無辜,你們這樣做太無恥太可惡了。”
秦惜時向邵竹君招手道:“你過來看看這些饅頭……”
邵竹君不進反退,雙手叉腰叱喝道:“怎麼,想算計我是不是,等我靠近你,桶我一劍嗎?”
秦惜時仰天打個哈哈,收劍回鞘,攤開雙手道:“這樣你放心吧?咱們是麻桿打狼,兩頭害怕。依我看,你也把劍還鞘,咱們有話好好說。但你先聽我分辯,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搞清楚,弄明白。”
邵竹君是個能有容人雅量的智者,他不會執着假相錯到底。他曾經被人冤枉,深知被人冤枉的滋味很難受。有時眼見爲實的事未必可靠,因此不能完全相信自己眼晴所見的一切。其實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眼見不足爲憑的事,例如海市蜃樓、幻覺幻聽、鏡花水月……諸如此類,反證極多。邵竹君這時也看得出秦惜時對他沒有敵意,便放下戒心,收劍入鞘。他倒要看看秦惜時如何解釋殺死來福酒店店主人這件事,如何自圓其說,有何高見妙論?
秦惜時把手一揮,對邵竹君道:“你跟我來,我們到廚房去看一些東西,看到那些噁心的東西后你就會無話可說了。”秦惜時說着,走在前頭,引路先行。
邵竹君與秦惜時保持距離,小心亦亦跟着他走進廚房。只覺廚房充斥着一股死老鼠的腐臭氣味,催人慾嘔。秦惜時順着那腐臭氣味尋找發出這難聞氣息的源頭,何須仔細搜揀,掀開一扇擋板,只見擋板後面赫然掛着幾條已經腐爛發臭的人腿。邵竹君見此情境,瞠目結舌,作聲不得。
秦惜時陰沉着臉回頭對邵竹君說:“看清楚了吧,你不會認爲這是狗腿子吧?這些腐肉就是這間黑店做包子的餡料。”
邵竹君愁眉苦臉道:“我中招了,難怪那狗肉這麼堅韌難啃,我還以爲這是一條養了十幾年的老狗呢。咳,誰曉得……這天殺的……”
秦惜時又掀開一扇暗門,卻發現那是一個專供祭神的神龕,財神爺的神像下面赫然堆積着幾十顆經過硝鹽的雪白骷髏頭。可以想象這間黑店謀財害命的豐功偉績何等壯觀!邵竹君看見這財神像下令人觸目驚心的祭品,心鹿猛跳,寒毛直豎。
秦惜時把神龕關上,回頭對邵竹君道:“這是骷髏幫屬下一所路邊黑店,我留意這間黑店已有些時日了。江湖上傳說骷髏幫信徒們崇拜骷髏頭,殺人後把人頭割下,經過硝鹽處理,用來供祭財神或教祖,就可以得到諸神的庇護。我還以爲這是江湖朋友以訛傳訛的謠言,不料竟有其事。這些骷髏幫信徒大多數人都憤世嫉俗,腦袋有些貴恙。他自己過得不如意,卻遷怒無辜,好象跟世上所有的人都有仇一樣,仇恨人間一切,大肆破壞,尤其以毀滅生靈爲樂事。殺人祭供教祖以求吉兆是這些骷髏幫信徒推崇並信奉的教義。留着來福酒店店主人這種失心瘋的瘋子爲禍人間,將來不知有多少旅人客商無辜遭受其禍,你說這種人該不該死?”
邵竹君無話可說。如果這時來福酒店的店主人此時還未斷氣,他也會毫不猶豫再插上一劍。
當時秦惜時與邵竹君一齊動手,找來稻草秸杆,把這間黑店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辦完這件事,兩人坐在路旁說起行程安排,恰好大家都有找骷髏幫老巢下落的意圖。志同道合,逐宣誓結伴,合作一路前行。
途中,秦惜時向邵竹君提起瓜洲縣衙這樁命案,請邵竹君給他一個說法。
邵竹君苦笑道:“秦大人也是一個提點刑獄的勘查高手,你大慨不至於與那些孤陋寡聞的差役一般見識,認爲我是殺人兇手吧?”
秦惜時點頭道:“此案疑點甚多,費人思量,我也有許多疑問,需要向你求詢。其一、現場有過激烈搏鬥痕跡,刀劍碰撞刮擦下來的鐵屑,還有閣樓木板上的鋼刀劃痕,這說明閣樓曾經發生了一場不爲人知的生死格鬥,殺人兇手似是團伙作案,不止一人;其二、何夫人的腦袋切口平整,似是一刀斷頭,只有非常鋒利的大砍刀才能辦到。而你用的是劍非刀,則使你的武功很高,已不可能用劍削出這麼平整的切口,這說明另有其人斬下何夫人的頭;其三、閣樓門窗前腳印凌亂,血跡斑斑,可以想見那兒發生一場激烈的爭奪戰,到底爭奪什麼東西呢?從血跡的走勢分佈來看,似乎是爭奪何夫人的頭顱。總而言之,進入何夫人閣樓的人並不止你一個人。這幾處費人思量的疑點,一般人也許雙眼發黑,看不出什麼問題,卻騙不了我的眼晴。因此而推,你雖然牽涉此案,也不見得你就是板上釘釘的殺人兇手。”
邵竹君眼見秦惜時說得頭頭是道,分析也合情合理,恍如案件親歷者一樣,對案情知之甚詳。他不禁對這秦惜時肅然起敬,便將自己那晚的經歷和盤托出。
秦惜時尋思片刻,道:“如此看來,那幾個骷髏幫蒙面人是衝着老何而來的。”
邵竹君道:“本來就是,何夫人只是不幸做了他老公的替死鬼而已。而我呢,又做了那幾個骷髏幫蒙面人的替死鬼。那何遠清最該死,我偶然介入,打破這幾個蒙面人暗殺他的計劃,應該算老何的救命恩人吧?誰料救命恩人,竟被他視爲殺人兇手。真是恩將仇報,豈有此理。”
秦惜時一笑置之,又問道:“我聽說你吃上人命官司,你家無頭屍又是怎麼回事?要幫忙嗎,可曾找到一絲線索沒有?”
邵竹君聽到秦惜時這話有些不悅,不耐煩地說:“那是我的事,我自己想辦法解決。目前倒有一條線索,就是找到骷髏幫的濟財護法覈實一下,便知其詳。”
秦惜時鼓掌道:“好極了,我們聯手到骷髏幫的總舵走一趟,闖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各自需要的東西。”隨即話鋒一轉,又道:“邵兄既沒殺人犯案,何必逃跑呢?把此案交給刑廳的同僚處置敢情不好?”
邵竹君搖頭道:“我是提點刑獄的捕頭,刑廳那班同僚平日怎樣對嫌疑犯進行終極刑求,我知之甚詳。我纔不至於傻到家,呆在刑廳等他們對我大刑伺候。我不能坐以待斃,我必須逃出那個不是人呆的地方。只有以自由之身從容偵查,才能找到有力證據,還我公正。”
秦惜時歪着頭,乜斜雙眼望着邵竹君冷笑道:“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別人?”
“對,任何時候都這樣。”邵竹君聳肩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別人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這是無數前輩流血得來的教訓,你不用勸我了。”
秦惜時沉默片刻,若有所悟地說:“也許,你是對的。”
邵竹君肯定並堅信地道:“當然,我是對的。只有傻瓜纔會把自己的生命託付給別人,這種白癡最終會吃大虧,坐在牢底叫喊冤枉。我不屑向人乞憐並叫冤枉,我要找到證據讓冤枉我的人閉嘴。”
兩人不知不覺走了幾個時辰,趕到一個小鎮上。這裡是淮揚地面一個普通的鄉村小鎮,在驛道兩旁建築十幾家南北雜貨行,便算是一個市集了。街道行人稀少,顯得分外蕭條冷落,雞狗也不多見。街道正中,豎着一塊木牌,上書“奇窮鎮”三字。
秦惜時和邵竹君東張西望,正要找家客棧歇息。忽然發覺有一夥村夫站在遠處對他們指指點點,不停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好象磋商什麼大事似的。秦惜時與邵竹君面面相覷,正不知什麼緣故?
只聽得一聲疾呼,這幫村夫俗子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各執鋤頭、扁擔、掃帚和竹枝等諸般雜具,向他們兩個沒頭沒腦地猛搠過來。
秦惜時訝然道:“怪事,這是怎麼回事?我那兒得罪了他們?這幫鄉巴佬好沒道理,你們這裡找死。”當時秦惜時揚劍大吼道:“我是朝廷命官,你們不得無禮,否則格殺勿論。”這幫村夫俗子根本不聽他的警告,一個個怒容滿臉,不顧一切洶涌過來。
只見來福酒店的店小二從一隅牆角里探出頭來,縮頭縮腦張望一下,指着秦惜時哇哇大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是他殺店主人,大家莫放走他,狠狠的給我打呀!”
秦惜時笑道:“原來是這傢伙作怪,又是骷髏幫的孽障。你們儘管過來吧,老子大開殺戒,一個也不放過。”秦惜時說完,挽了個劍花,弓步站樁,蓄勢待發。這些村民自然是骷髏幫的信徒,他們受骷髏幫的蠱惑,對與骷髏幫作對的人深惡痛絕,恨不得羣毆致死。
邵竹君一把抓住秦惜時的胳膊,扯着他回頭便走,勸道:“秦兄,快走吧,別跟這幫村夫俗婦一般見識。惹不起,躲得起嘛!爲兒孫積點陰德吧,這種糊塗混賬的人滿天下都是,殺也殺不過來。你就別爲一口閒氣,增添無謂血債了。”
秦惜時甩手掙扎道:“你別阻攔我,我要狠狠教訓這夥骷髏幫的走狗奴才們。”秦惜時想擺脫邵竹君的掌握,但邵竹君的鷹爪擒拿手如鐵銬一樣緊緊鎖死他的手腕,讓他無法脫逃,只得順從邵竹君的意思,跟隨他躲避這些羣衆的追擊。秦惜時還想跟邵竹君合作,一起對付骷髏幫,也拉不下臉拒絕邵竹君的好意。
兩人的輕功不弱,跑得比駿馬還快,眨眼間便轉過幾個山頭,把這幫村夫俗婦遠遠甩在後面。秦惜時與邵竹君相視一笑,在路邊找了個空闊的草地休息,打算在此恢復元氣後再趕路。
只見幾條黑影從後面迅速追來,不一會兒,幾個持刀握劍,身穿繡有骷髏頭圖案黑色上衣的蒙臉人出現在秦惜時與邵竹君面前。雖說秦邵兩人看不清楚這幾個蒙臉人的年紀大小,身份是男是女?但他們仍感覺到對我手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騰騰的暴戾之氣。
這幾個蒙臉人不依不撓從老遠地方趕過來,看樣子他們不會輕恕秦惜時與邵竹君,大有欲要置秦邵兩人於死地的意思。
秦惜時與邵竹君見對手繞上這麼大的圈子追捕他們,他們也沒打算再逃跑,均手按劍柄,暗暗疑神戒備。
一個蒙臉人用劍指着秦惜時厲喝道:“你們兩個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竟敢殺死我骷髏幫的人,還不趕緊叩頭求饒?”那聲音奶聲奶氣,誰都聽得出那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人發出的嗓音。
秦惜時臉現不屑,擺下道兒挑釁道:“求饒?你作夢,就算你們向大爺求饒,大爺也未必放過你們。”
幾個蒙臉人逐不作聲,各佔方位,對秦邵兩人展開有序又瘋狂的進攻。秦惜時與邵竹君四面受敵,只得背靠背互相協助作戰,與對手周旋。那四個蒙臉人劍招怪異,顯得十分陰險毒辣。看樣子他們都是骷髏幫中的一等一高手,很強很兇悍。一旦與來犯的敵人交上手,全都不要命地窮追猛打,一付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打法,確是令人望而生畏。
率先衝在前頭那個蒙臉人不顧一切地跟秦惜時近身搏擊,大有一付犧牲自己成全同夥攻擊的意思。他緊扣粘劍法,企圖鉸纏住秦惜時的奇兵,在秦惜時騰不出手來時,招呼同伴結果秦惜時的性命。
秦惜時是個老江湖,實戰經驗異常豐富,他當然能洞悉打頭陣那個蒙臉人的意圖。他一連向那個蒙臉人發出三波殺氣,把那個蒙臉人轟得左搖右擺,站立不穩,只能後仰,翻滾御力。由於秦惜時後發制人的攻擊力非常強勁霸道,蒙臉人必須翻滾御力才能避免骨折筋斷的下場。
邵竹君也面臨同樣的危險,在對手人數佔優情況,被對手鉸着兵器脫不了身,只有任人宰割份兒。邵竹君是個臨陣經驗豐富的老戰士,他當然曉得對手這一招殺手鐗的厲害,他決不會中對手的道兒,上當吃虧。眼見一個蒙臉人衝上來欲要與他角力,邵竹君使出一招強勁無比的彈開技“天崩地裂”,轟向蒙臉人的百會穴。
蒙臉人伸刀格擋,咣噹一聲,被邵竹君重達千鈞巨力的無雙重劍壓得坐倒地上。邵竹君喝聲“滾”,收劍一掃,如打掃垃/圾般又使出一招清除技。蒙臉人沒料到邵竹君兩招劍法連續而至,如行雲流水般自然順暢。他本想賴在地上不滾,但邵竹君的重劍豈容他要賴?如拍皮球一樣把蒙臉人拍飛出去。蒙臉人慘叫一聲,一個側翻撲出數丈之外,滿地打滾叫痛。此人的傷雖不致命,但他被邵竹君重劍擊傷手腳,完全失去戰鬥力。
秦惜時百忙之中回頭對邵竹君怒目而視,叱斥道:“你真仁慈,這當兒還給敵人手下留情,你活得不耐煩了。”
邵竹君本來有能力取那蒙臉人的性命,但他仁心宅厚,只想傷敵示威,震懾對手,讓對手知難而退就算了。他心下原沒有作孽害人性命的念頭。可那手腳受傷的蒙臉人卻不能領會邵竹君的好意,踮着足站在一旁,還妄想伺機間隙對邵竹君進行報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