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這一千五百人與天鬥,與海鬥,與人鬥,與風浪鬥,經過月餘多工夫,歷盡艱難,輾轉來到日本。
初到異國他鄉,許多人表現出水土不服。聽不懂的鳥語,吃不慣的食物,看不上眼的野人。在寢食難安的情況下,很多人病了,上吐下瀉。有幾個年老體弱的海商堅持不住,客死他鄉。
不過,當王婆留隨着汪直一行人踏進日本九州平戶津──大唐街頭巷尾時,立即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怔怔出神。王婆留還以爲他走錯時空,在夢遊呢!那山、那水、那景、那人,跟他魂牽夢縈的江南何其相似乃爾啊!
汪直在日本,如其他大名一樣擁有自己的城邦。汪直的城邦是爲建在五島上的宋國。那是在日本衆大名默許下,特別是平戶大名松浦隆信肯定汪直對日本貿易的巨大貢獻,在九州劃出一塊地方給汪直做地盤,讓他在哪裡成立海盜公司的總部。汪直在九州建造了一座方圓數十平方公里的城池,一切仿照漢制,所以又叫宋城。宋城中有一條著名的街道叫大唐街,汪直府邸便落在哪裡。
在宋城內,雖然它並不是一個完全獨立自主的國家,但汪直依然擁有很大自決權,他擁有自己的軍隊,自己的官員,自己的財政。每年僅是向天皇或者位高權重的幕府大官朝覲進貢一次,表示意思意思就算了。
汪直得到了當時平戶大名松浦隆信的拉攏和庇護。在戰國的日本,汪直盤踞肥前西北角的松浦家地盤只能算蝸居,但是說起他對戰國的日本商業和貿易,汪直卻絕對不可以被忽略。在日本大名中,論功績松浦隆信只能算是個小角色,但他是日本戰國時代最有錢的人。據日本《大麴記》載:“道可(松浦隆信)是福氣和武功都很大的人,有個名叫五峰(汪直)的大唐人來到平戶津,住在現在的印山邸址,修建中國式房屋。他利用了五峰,和大唐商船來往不絕,甚至南蠻的黑船也開始駛入平戶津。大唐和南蠻的珍品年年充斥。因而,京都、堺港等各地商人云集此地,人們稱作西都。”明朝官員也有記載:“閩、廣、徽、浙無賴亡命潛匿倭國者不下千數,居成里巷,街名大唐。”
當然,汪直擁有這一切,也不是說別人白白送給他的,其實是他自己憑實力爭取到手中。以他當時傲視日本戰國羣雄的實力,無論軍事優勢,還是手中可調用的財力物力,完全有能力參與日本戰國羣雄爭霸,但他沒有加入諸候混戰,而是保持中立,以一個商人的身份穿梭在日本各大名之間,給日本大名提供各種戰備資源,如販賣軍火等等,大發戰爭財。日本各路大名也很識相,給足汪直面子,讓汪直在日本九州擁有一塊自己的土地。
後世有些學者納悶汪直擁有這麼強大的軍力與財力,爲什麼不跟明朝作殊死的決戰,改朝換代,推倒重來?原因是如此簡單,他絕對不是野心家或賭徒,這傢伙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奸巨滑的商人,錯就錯在他太有錢了。他早準備好後路了──投降。象宋江一樣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生於安樂,富足者肯定是貪圖安逸,否則賺那麼多錢幹嗎?他反抗只不過爲了出口惡氣而已,發完脾氣後他想接受朝廷招安,落葉歸根,回到老家安度晚年。這樣的人你可以預見其結局,他不會是徹底的造反派。終其一生,王直骨子裡希望“既不得罪中國官府,同時大賺貿易財”的紅頂商人夢一直殘留,而這也是最終斷送了他性命的主要原因。
王婆留感受宋國風土人情,城廓樓臺,一草一木,完完全全抄襲杭州城內景觀。連那西湖的景觀也搬到這裡來,只是規格小些而已。當然,兩峰三竺太笨重了些,汪直沒有辦法召喚力士揹負而來,只得作罷。由這宋城的建築可以看出汪直身上多少還有一點身在異幫不忘故國的鄉土情結,也不完全是個數典忘宗的不肖子孫。
漫步宋城街頭,到處可見小橋、流水、人家;楊柳、青荷、桃花。隨便那條溪流水巷,都會與烏篷船不期而遇,看樣子汪直也帶着不少鄉親在這個他鄉異國紮下根子,生息繁衍。酷似江南的九州河水,詩意盎然,象江南民歌一樣動聽的流水聲似乎迴盪着唐宋詩人的絕句。他鄉遇故知,風景似曾相識!船伕輕輕用木槳拔水,唱着船歌經過石拱橋、荷花澱、蘆葦蕩,還有一間間臨水而建的亭臺樓閣。無論王婆留的面對着哪兒都是一幅優美的中國水墨畫。
王婆留到達宋城的時候,宋城正淅淅瀝瀝下着小雨,他有幸目睹宋城煙雨空濛的別樣風韻。走在大紅燈籠透射在水窪中吉祥喜慶的光影下,心裡自然而然會生出一種回到家鄉的感覺──直把異鄉當成故國。於是王婆留眼晴潤溼了,人也醉了,靈魂暈了,一切恍如夢境。不過一個人能在夢境中似有似無地聞到故鄉泥土的芬芳,也足可以支持他在這個舉目無親的異域找到掙扎求存的動力、對人世眷戀的理由以及快樂的興奮點。夠了,憑這些,王婆留覺得可以在這裡活下去了,而且越活越有趣。
水聲、槳聲、雨聲這些江南熟知的聲音縈繞王婆留耳邊,夢境與現實交融,如老莊道法有無轉換,真作假時假亦真。王婆留覺得肚子有些餓了,信步走入路邊一家酒坊。
該怎樣形容這家水畔酒坊呢?除了撲鼻而來的酒香,還有青茶的滋味、桂花的芬芳。青團、糉子、圓子、蓮子羹、姑嫂餅、茴香豆………所有的食品,所有的東西都是如此熟識,連店中的老闆娘也用吳儂軟語問候客人──哦,官人,你來了,請上座。要點什麼,阿拉伺候你!聽到那老闆娘熟識的鄉音時,王婆留眼裡禁不住有些潤溼。
在日本九州平戶,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商船,佛朗哥人,紅夷,羅剎人,如魚得水在這裡穿梭往來,忙着交易買賣。各種膚色的人混雜成一片,黃色、棕紅色、白色人種隨處可見。東西交匯,黑眼珠,藍眼珠在這裡碰撞擦出火花。說什麼鳥語都有,已不能用南腔北調來形容平戶這個國際市場喧囂熱鬧的人聲了。此時日本雖然是下克上的戰國諸候大混戰時期,天皇與幕府都無力控制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的武士小集團。諸候混戰並不意味着經濟秩序破壞,相反,正因爲上面無上的權力被架空,權貴無力控制下面的豪族,這段時間的日本人都很自由,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而自由對貿易經濟而言,是最好的催化劑,大大促進港口型城市的發展。
那時,戰國諸候因爲戰爭消犛很大。各國商人運到日本平戶傾銷的貨物,不消幾天就被日本各地大名派駐在平戶的代理人搶購一空。汪直從中國運到日本的絲棉麻布、陶瓷玉器、茶葉中藥,基本上被松浦隆信收購得乾乾淨淨。王婆留搶到紅夷人的一船火藥,三千支火繩槍,十二門鐵炮,讓織田信長認購去了,只用幾天工夫就完成交易,換成幾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有王婆留從盧鏜營中繳獲的那袋鑽石,有個佛朗哥人願意用一船香料與汪直交換鑽石,香料折算銀子,也價值十萬兩銀子以上。
通過汪直帶路,搭順風船來到日本尋找出路的一百幾十個大明和尚,俱得到松浦隆信禮遇和推薦,很快分拔到京都、堺港等地的名剎古寺,傳經佈道。這一百幾十個大明和尚,內中不乏知識淵博,智慧絕倫的大師級人物。這些得道的禪師高僧,很快就在日本混出名堂,信徒如雲,每日收到善信施捨的香油錢不下一萬錢。正如沈三所說一樣,這班又老又醜的和尚比汪直的一千幾百個海賊更能賺錢!這些和尚生活安定下來之後,對汪直饋贈反哺甚多。讓汪直在日本九州平戶落腳後,短短半年時間,迅速的積攢起百萬傢俬。
有了錢,什麼都好辦。汪直不免僱傭日本造船工匠,打造大型海船,進行遠洋貿易。同時論功行賞,王婆留也分到十萬兩銀子。汪直把銀票交給王婆留的時侯,囑咐王婆留勿要大手大腳,鋪張浪費,因爲這筆錢既是給王婆留本人的獎金,同時也是他養兵和發展的資金。對王婆留個人來說,這筆錢很大;但作爲對他手下幾百個兄弟發展的資金來說,這筆錢顯然是還不夠。
宋城雖然很大,松浦隆信卻不允許汪直的海盜部隊駐紮在大唐街中,恐變生肘腋,威脅他身家財產安全,強烈要求汪直把他的海盜部隊遷到城外。松浦隆信在長崎外海劃出一塊地方,一個約莫十多平方公里的小島──瑪哈島。讓汪直到哪裡去駐兵。
在人家屋檐下,那敢不低頭?汪直只好招集安東尼、柳生天原、小白成、王婆留等人,各帶本部人馬,駕船出海,到瑪哈島去駐兵。
王婆留在瑪哈島駐紮下來,閒來無事就駕着小船,帶上他的朋友山本流水,在九州沿岸海域四下悠轉。他身上帶着一塊木雕徽章,這個渾圓的木雕徽章,象個紅日,紅日中間有一條仰天長嘯的狼狗。狼狗圖案下又刻有“佐木”二字,不知是何意思?他請教過從日本到大明做生意的見多識廣的倭人,問他們這是什麼東西?知情人告訴王婆留:這是九州小諸候佐木次郎轄下的武士身份標記牌。
“難道我父母是九州倭人?否則我身上怎麼帶着這個東西?”當年王婆留聽見倭寇商人說話時身體一震,這個木雕徽章他自小佩帶在身上,他敢肯定這塊木雕徽章跟他的身世大有關係。現在他鬼使神差來到九州,是時候查查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