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儀對楊三鞭的說法不太苟同,沉吟道:“不會吧,若是馬能才搗鼓這事,何必拐彎抹角轉個大圈來折騰咱們呢?一口回絕咱們就完事了,那用這麼費勁,他顯然不可能是什麼幕後黑手。況他已與咱們約定,有言在先,說好在十日之內,一切怪事與他無關,我們無憑無據,怎好意思向他問罪!”
楊三鞭與徐鳳儀面面相覷,均感氣餒。在這江湖上混飯吃,幹這舔血的營生,得罪人在所難免,但冤有頭債有主,在什麼人手下上了當,吃過虧,總有一筆帳算算,心裡纔會舒服點。如果連對手或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這虧未免吃得太冤枉了。
翌日,徐鳳儀想約馬能才一起到百尺樓去吃盞早茶,順便套點口風,看看能不能打聽到這找茬的幕後黑手。馬能才推託臨時有事,迥避不見。
徐鳳儀無可奈何,只得硬着頭皮,依舊打開劉家貿易行的大門,照例迎賓送客。這一日下來,居然成交幾筆生意,賺了幾十兩銀子。
等到日落西山,暮雲四合。徐鳳儀正手忙腳亂指使夥計收拾攤子,關門吃飯。忽見一匹怒馬聚然而至,在經過劉家貿易行門前時,勒馬稍停。馬上的蒙面人順手放出一支袖箭,射正店子的門檻上,然後長嘯一聲,絕塵而去。
徐鳳儀呼喚夥計撥下門檻上的袖箭,卻見袖箭上綁着一筒紙卷兒,心中暗叫不妙。這是江湖常見的飛羽傳書,看來又有麻煩事上門了。徐鳳儀提心吊膽打開紙卷一看,只見紙上有幾行硃砂赤字:
誰教你們在此開張貿易?入廟不拜佛,上山不敬神,惹來人神共憤,自討絕路。限你三日之內籌銀三千兩至城西關王廟柳樹下敬奉財神,尚留你等一線生機。三日後子時三刻,不見納貢,我便遣火德星君登門拜訪你們。
徐鳳儀看那紙條落款是仙遊城梟龍幫的字樣,心中一凜,覺得這名字有些異樣,好象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幫派的大號一樣,一時間又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他回頭把這封勒索信遞給楊三鞭過目,楊三鞭看信後道:“我也不曉得這梟龍幫的底細,不知他們是什麼人?我想猛虎鬥不過地頭蛇,該讓步時候還是讓人一步算了,錢我是捨得花,但我擔心花錢之後依舊買不來平安,這事豈非白乾了。且拖延幾日,看看能不能查到他們的底細,再作處置。”楊三鞭重傷之餘,也沒本事再逞強抖威風了,精神猥瑣,一點脾氣也沒有了。
徐鳳儀學藝不精,爭勇鬥狠顯然不是他的專長,聞言也只能點頭附和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他們躲在暗處,不好對付。還是二當家有些主意,該示弱就示弱。不過,我覺得還是派楊虎、楊威他們到城西關王廟走一趟,探索一下,也許能打聽到一些有用的消息,權衡利弊之後,到時再作處置吧。”於是逐傳楊虎、楊威面授機宜,二楊叩頭領命,調查去了。
楊虎、楊威出門之後,徐鳳儀每天倚閭張望,望眼欲穿,只是不見二楊的影子。過了兩日,外邊傳來噩耗,道這二楊死在城西關王廟的旱水渠中,兩人俱身受重擊而死,疑似被內力渾厚的金剛掌勁擊斃。
徐鳳儀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心中暗暗叫苦,又是一件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的糊塗事情,他快被這些不可思議的怪事擊潰了,對手這麼狠,看來他只有乖乖就範並向強盜納貢稱臣,才能換取平安了。
徐鳳儀眼看距離梟龍幫勒索信限定交納貢銀的日期快到了,如他們不交出這三千兩銀子,讓梟龍幫的人稱心遂願,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哩?他纔不怕梟龍幫放火燒店,這店子又不是他的,燒了他也不會心痛。他擔心梟龍幫謀財害命,勒索不到錢後上門殺人,那就麻煩了。如今他和楊三鞭都是半廢的人,如何抵擋得住這窮兇極惡的對手?
次日,徐鳳儀也無心開店,取了兩錠銀子放入袖中,便投百尺樓而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再理會。徐鳳儀擠入百尺樓說書館,只見說書館黑壓壓的站滿了人,說書先生老趙拍打着梨花木板正在評說《三國志》,把諸葛亮擺空城計嚇退司馬懿二十萬魏兵的故事說得天花亂墜。老趙說完一段故事,便叫他的徒弟小吳託着木盤下去收取賞錢,那些無錢白聽故事的閒人紛紛迥避,頃刻走了個精光。
徐鳳儀見此情景,感觸頗深,指着老趙生氣地道:“老趙呀老趙,你既然通曉古今,洞察人情世故,如今我徐鳳儀在這仙遊街經營生理遇上小許挫折難題,你老真是見多識廣,知計百出,給我出一計,獻一策,我管教你一個月不必爲飯錢擔憂。”
老趙聞言即把檀板、梨花木、摺扇等書場慣用傢什收拾起來,對徐鳳儀拱手說道:“你不問我,我不好向你推銷,這仙遊城上的時事新聞,我還是略知一二,你們所遇的難題我也見多了,若要破此困局,我可以替你指點一條生路。”
徐鳳儀喜出望外,拉着老趙在百尺樓上揀了一間雅室,分賓坐下。點上三五碟小菜,你勸我讓,不覺酒過三巡。徐鳳儀道:“我和幾個兄弟從浙江那邊帶了點寶貨來這裡發賣,可是不知是何緣故,剛開張一天就遭到強盜勒索,早些時候我們也被強盜勒索過,不過這次來得更兇險猛烈。這次看來買賣無法做了,請趙先生指點迷津。”
“如果是小流氓收點保護費,你就滿足他們嘛,你難道不懂花點小錢擋災?”
徐鳳儀唉聲嘆氣地道:“猛虎不鬥地頭蛇,我們這些在江湖混飯吃的人也不是蠢材,怎會不懂向地頭蛇進貢的道理?若他要錢不多,我也怕麻煩,滿足他也未嘗不可。可他們既不現身露面,表明身份,又獅子口大開,一口氣要三千兩銀子,太多了。我連他們長得怎樣,住在哪裡也不知道,萬一他們嫌錢小呢?我也不知道要給他們多少次纔夠?這班傢伙太狠了,可惜我武藝低微,否則我非跟他們拼命不可。”
老趙點點頭道:“嗯,說到底,你還是害怕他們呀!這仙遊城自官府退出之後,市場陷入無序狀態。強者如倭寇,恃強凌弱,橫刀明搶;稍弱者,如黑道中的地頭蛇、江湖裡小混混,暗中使壞搗鼓,肆無忌憚對一般商人敲榨勒索。一個勢單力薄的異鄉人到此謀生確實不容易,必須找到靠山才能在這裡紮根生存下來,你可曾請能人斡旋沒有?”
“請老先生提點一下,我到底找誰出面幫忙呢?”徐鳳儀給老趙敬上酒,虛心求教。
老趙又道:“那你有沒有拜會一館五堂十三行?跟這些豪強結成聯盟,圖個互相照應?”
徐鳳儀驚詫地問道:“何謂一館五堂十三行?”
老趙冷笑道:“你連這一館五堂十三行也不曉得,竟敢在這仙遊街上混江湖,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家伺候媳婦去吧!”老趙說到這裡,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正色地道:“這一館是指廣東商會館;五堂是碧溪堂、善仁堂、金湯堂、中元堂、吉祥堂;十三行是兩廣藥材行、吳越海味行、天府蜀錦行、晉西貿易行、楚天胡貨行、淮揚鹽鐵行、鎮江五豐行、嶺南絲綢行、江東駿馬行、江南糧酒行、贛州特產行、泊來船貨行、方圓古董金石行。
這一館五堂十三行的行首、掌櫃們都不是等閒之輩,一個個全是能人,在這江湖上呼風喚雨,叱吒風雲。這些人背後都有大靠山,或坐擁萬貫家私,或跟班保鏢如雲,走到那裡都吃得開。在這福建沿海一帶,上至朝廷大官,下至流氓地痞,不分貴賤,大多數人都對這一館五堂十三行的行首或掌櫃忌憚三分,或恨或敬,不一而足。
倭寇暫佔仙遊,設市開埠,振興海外貿易。倭寇霸佔這個地方,無非漁利而已。凡願意到仙遊城做交易買賣的人,倭寇不管你來自何處,一律歡迎,不設禁限;當然,這仙遊城既是海盜們的聚寶盆,以麻葉九怨爲首的海賊集團認爲江山是老子打出來的,收點重稅是理所當然的事。地盤是我的地盤,我喜歡怎樣收稅就怎樣收稅,凡打從仙遊經過的客商、船隻都要留下買路錢,而且越多越好。盜亦有道,一般來說,你交稅後,他們並不會再麻煩你。
這裡是走私的天堂,五湖四海的海客雲集於此,都想在仙遊城撈一把,發一筆橫財。江湖上的黑白兩道豪強也聚集在這裡,各爲私利勾心鬥角,殺氣騰騰,你死我活。這些人之中幾乎找不出幾個好人,沒有人喜歡多管閒事。只有碧溪堂的行首王婆留還算是一條好漢,此人急公好義,濟困扶危,這仙遊街許多商家遇上難題都仗賴他出面幫忙化解,那些流氓地痞也給他留點面子。徐朋友如今有難,何妨找這王婆留試試看,或者逢凶化吉,遇難呈祥,也未可知。”
徐鳳儀只覺眼前豁然開朗,挽着老趙的手致謝道:“領教,領教,與君一席淡,勝讀十年書呀。”言訖,送給老趙一錠銀子表示感謝。
謝過老趙,徐鳳儀從百尺樓出來,就急不及待便往碧溪堂趕去。他沒料王婆留竟有這個能耐,看來這個朋友沒有白交。
約莫走出數裡距離,只見仙遊街張家五豐行對面,有一間長寬共十餘丈的閣樓,分上下兩層,磚木結構,兩丈見寬的門口上掛着一個楠木黑底金字招牌,上書“碧溪堂”三字,書法飄逸靈動,頗有二王遺風。整幢閣樓雕樑畫棟,無非是福祿壽的圖案,各種雕刻一概古拙樸實,沒有什麼花巧的設計,不過木料上塗抹的魚膠膝卻選用大紅大紫的顏料粉刷,顯出這碧溪堂鶴立雞羣,與衆不同。碧溪堂左邊是淮揚鹽鐵行,右邊是吳越海味行,論人氣人緣,這兩個鄰居的門面都比氣派堂皇碧溪堂差多了。
徐鳳儀也隨顧客踱入碧溪堂閒逛,看見碧溪堂簡直象個雜貨店,主營爲布匹、名貴木材,同時也做鹽鐵、米麪糖酒、茶葉、草藥、山貨、陶瓷,凡民生用品,俱有涉獵,簡直大小通吃。徐鳳儀看見一個夥計模樣的人提着茶壺在店堂中穿梭往來,迎賓送客,捉空兒把這個小夥子拉到一旁,先從兜裡摸出一錢碎銀塞到那小子手中,然後道:“小官人,我有事情找王堂主洽談磋商,勞煩給我通報引見。”
那跑堂的小夥子把銀子還給徐鳳儀,笑道:“王堂主訂下規矩,不准我們無故收受顧客的賞錢,這關係着我的飯碗,可不能鬧着玩呀。”轉身向內堂呼喊道:“汪五爺,有客人找咱家堂主談事情,你出來會客吧!”徐鳳儀眼見碧溪堂小夥計拒收賞錢,暗暗驚歎王婆留是個經紀奇才,可見他是個十分厲害的角色,在管理上確有一套。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有怎樣的老闆就有怎樣的員工。
只見裡邊鑽出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伯,自稱汪五爺,是爲碧溪堂的管賬先生。徐鳳儀也作揖通了姓名,道:“在下徐鳳儀,也在這仙遊街做生意買賣,跟王堂主也有一面之緣。今日慕名前來拜訪,在百尺樓敬備一席薄酌,煩請汪老伯作成引見。”他眼見這汪五爺儀表威嚴,老成持重,不敢拿碎銀小錢收買賄賂這汪五爺,只在人情禮儀上面下水磨工夫。
汪五爺微笑道:“你來得不巧呀,王世侄昨天到南椰島去了,據說去找他姐姐哦!這小子不知那根筋搭錯了,居然斗膽闖龍潭虎穴,跟大倭酋爭搶女人,他厲害呀。我也不知道這小子哪來這麼多姐姐妹妹?我勸他不要管這麼多閒事,他就是不聽我老人家的話。不聽老人話,吃虧在眼前。我敢肯定這小子遲早會吃大虧。哎,這小子,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