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清愉。
和煦的陽光透過枯木枝葉,從廂房的窗前投射而入。
雖是冬日,但屋子裡的寒意卻並不沁人,反而還有絲絲縷縷的溫和之感,從洪易身上緩緩蔓延。
他的牀頭掛着一顆正散發微弱藍光的寶珠,驅散寒冷的暖意,便是從此散開。
聽說這是一顆產自海外神風國鮫人族的奇物,掛置於身邊,便可寒暑不侵、四時皆同。
這也是洪易出生那一日,當今大乾皇帝賞賜下來誕生之慶。
洪玄機可謂是位極人臣,而且與天子交切極密,喜得子嗣,此賀禮並算不得什麼。
從小到大,洪易幾乎都將其戴在身上,無論冬夏,皆是如同恆定,暢意無極。
但去歲時,他便自發地摘了下來,原因是筋骨長成,需得開始練武了。
肉身武道若要做到寒暑不侵,那可是武聖纔有的神異。
剛開始打基礎的洪易,自然不能貪圖這種短暫的便捷,無論嚴寒酷暑、無論四時流轉,皆需得親身體會。
不然那夏練三伏、冬練三九,豈不是成了笑話。
“今日開始就把四時珠藏起來,睡覺時也不可貪圖。”
洪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着這個從出生時便一直戴在身上的寶珠,眼中稍有些不捨。
這一年來,他雖然開始練武,但睡覺時分卻亦然將其放置牀頭。
四時珠的力量便能讓他寒夜裡感受不到冷意,夏日裡不被熱浪侵襲。
不過昨夜觀一番玄元衆生印,寫十字天地不仁,他彷彿徹底對四時珠放下了。
少年人的心智成長,也許就在一件極爲尋常的小事、亦或是一次難以忘懷的經歷。
“這就是太學府的學士們說的斷舍離吧。”
洪易將四時珠端起,用衣袖拭去其表面並不存在的塵埃,端詳片刻,終是將其放到一層木盒之內。
嘎吱。
一聲輕響,他便合上了許久未打油的面板。
呼呼呼!
窗外的冷風,霎時隨着冬日的光,蔓延而來。
洪易站起身,點上一炷薰香,掐着時間待得香燃三成,便做好了洗漱。
他看着面前那一方能將人照徹的真切無疑的鏡面,不由點了點頭。
這鏡子也不知是何物所制,只曉得是幾年前一個名叫楊安的天才神童提出,一經推廣,整個中土都廣爲流傳。
人站在這鏡子面前,比以往的銅鏡不知清晰多少倍,堪稱纖塵微末、皆一覽無餘。
據那個楊安的少年自稱,這鏡子喚作“玻璃”。
從那時開始,中土皆知玉京城出了個神童。
不過洪易偶然路過母親趙氏的房前,聽到了一些關於着楊安的密語。
傳聞,楊安便是當今天子楊乾的私生子。
近些日子楊安似乎去了西域,據說還立下了赫赫戰功,天子正欲爲其封侯。
“楊安與我差不了幾歲,卻能憑藉智慧造福天下,憑藉戰功封的侯位,我此時久居於父親的府中,卻是像個手腳束縛的紈絝子弟了。”
洪易看着玻璃鏡,似乎透過了幾千裡雲煙,看到了那個僅比自身小了幾歲的楊安。
同樣的年歲,別人甚至要封侯了,而他自身卻一直在府邸中未有離去,即便遠行,最多也只去過百里外的西山。
作爲溫武候的嫡子,每當親長聚集,說起楊安之事,他心底裡確實有些嫉妒和嚮往。
這般年輕,若是封侯,便是在爵位上與自己父親洪玄機都一般無二了。
“明年開春便能參與鄉試,屆時我若考取了功名,就是舉人老爺,若再於會試拔得頭籌,便是狀元公,不見得差過楊安。”
洪易整了整衣襟,心裡暗自給自己尋了個臺階。
畢竟少年人氣盛,他也沒有成爲典籍所說那般年少老成之流,自是有着攀比之心。
不過他有一點卻是遠超玉京城這些紈絝們,那便是隻與好的比。
差於他的,一則不公,二則毫無意義。
楊安年紀輕輕,能做到這般成就,他自是佩服,但心裡也暗暗起了競爭乃至超過的念頭。
在武之一道,聽聞楊安已經快要跨入先天武師,實力幾乎在同年歲尋不到對手。
而洪易自身連皮肉都還未曾凝實,哪裡能起什麼比較的心思。
但若論文采,他卻有信心能壓過對方一籌。
大乾立國以來文武並重,這些年歲甚至更重文采學識,就連他父親洪玄機也曾修文十載。
待得他成了狀元公,便算的在文道上勝了那楊安。
“修行之道,我未嘗不能有所成就…”
想着想着,洪易就伸出了手掌,單掌豎直而立,似是在摺疊着什麼特殊的印法。
這個印法很長,姿勢也頗爲古怪,他甚至需要靠另一隻手指的禁錮方能完整結出。
而且在施展印過程中,他的周身開始不自主地泌出絲絲汗水,本是因四時珠收起衍生的冷意,徑直被體內的熱氣驅散。
僅是一個手印,就讓一個少年人在冬日裡遍佈汗水,而且直到薰香徹底燃盡,他才緩緩凝成。
撕拉!
細微的筋骨摩擦聲,彷彿順着這個結成的手印,不斷震盪着洪易的周身。
一重重關節的擠壓,如同虎豹雷音一般,時而騰起。
嘩啦!
絲絲河流徜徉的聲響,竟透過皮膚,從血管深處滾過,彷彿血液也隨着印法而動,掀起了波濤。
咚咚咚咚!
少年人強健有力的心跳,霎時就像極劇烈的鼓點,一重重從胸膛中瀰漫,引得持印的洪易都有些不適。
他臉色早已在印法一成之際便化作毫無血色的慘白,而且中途根本無法停止!
“怎麼可能…!”
洪易持着手印,保持着站立的姿勢,呆若木雞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心中的驚異和懼恐已是毫不掩飾。
他昨夜得道主所傳,於衆生之網裡觀想玄元衆生印,但只感到了那些無窮無盡的惡念,肉身卻因爲沒有施展而僅是乏力罷了。
可今早只是欲要細微嘗試,竟然就發生了這般顛覆感念的事。
手印一起,無法停止還僅是其一,最爲特殊和不能理解的,便是他的皮肉、筋骨、血髓、臟腑乃至毛髮末梢,都開始共振共鳴!
那種從奇經八脈、四梢七竅裡傳來的無止境跳動感,就這麼生生不息,循環無盡!
僅是持印而已,憑什麼就能跨越武者煉體的循序漸進?像是絲毫不講道理一般,鍛鍊到了武聖方纔涉及到的血髓?!
這便是道主法門的神妙麼?
洪易強忍着全身上下的震盪,心裡突然想起了當年得到的那門虎魔煉體拳。
兩相對比,簡直宛若雲泥!
撕拉!
足足三炷香之後,一身汗透的洪易,手掌終是猛地彈開,沒能捏穩。
他只覺連眼皮都在顫抖,轟地一坐,跌到了地上。
西域運來雪羊皮所制的毛毯,竟然都被他的汗水浸染,而絲絲黑泥般汗珠,便如同跗骨之蛆一般,貼在了他的皮膚表面。
“力量增長了…五成之多!”
洪易託着疲憊的身子,走到後房院子裡的一個石鎖羣裡,鼓足氣力嘗試,竟發現相比原先,自己的氣力竟然足足大了五成!
沒想到這玄元衆生印,竟然對肉身開發有這般神異的增益!
呼呼呼!
洪易眼神一動,縱身跳入石鎖羣中,開始不斷運勁發力。
疲憊一過,漸漸又有一股力量新生,他便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最終精疲力竭。
“文絕天下,武冠諸軍。”
臨近正午,洪易躺在滿是藥浴的木桶裡,感受着大藥補充回來的體能,突然想起了一句似曾聽聞的話語。
有玄元衆生印在,他未嘗不能在武之一途,也把那楊安壓過。
漸漸地,洪易開始每日安心在府內讀書練武,直到冬日過去,直到開春來臨。
這個小小的少年人,即便有着道主的傳法,但對他而言也僅是一次奇遇罷了。
世人若得奇遇,先做何事?
自是先成以往之不成、盡過去之未盡。
說到底,無非是心意暢達,僅此而已。
此時十六歲的洪易,並沒有未來軌跡那麼大的抱負,在這個軌跡中,亦沒有什麼喪母之痛、生父逼迫。
既無壓迫,何來苦大仇深?
……
“段道主,好手段。”
虛無混亂的起源之地,長生大帝掃了一眼端坐似是入睡的段真,微微皺眉。
分明整個乾坤的鴻運都垂落了下去,爲何此時的天命之子,卻停滯不前了?
而且他集合百世輪迴的記憶,分明看到了無數次關於洪易的未來,爲何在這一次出現了紕漏?
“易子不來,這一紀元誰人都妄談彼岸,段道主真要一意孤行?”
長生大帝又落下黑子、白子,看着棋盤上的風雲變幻,再次朝着段真開口。
如段真所說,他觀己身、偉岸無邊,反之,段真在他眼中,亦是如此。
此刻他僅是一道陽神投影化身,已經沒有過多的力量去和段真消磨。
那諸多惡念善念龐雜到不下於彼岸之橋的衆生之網,也讓他沒有絲毫浪費力量的想法。
拼時間,段真時時刻刻都有衆生之念作爲源頭,而他的投影之身,根本無以爲繼。
是故,他提出了用下棋的方法,一比高下。
是衆生皆入彼岸?還是一人獨過彼岸?
這便是他和段真的分歧。
可沒想到段真根本就不下棋,甚至連觀棋者都不想做。
除了最初開口說了一句,自始至終,都沒有理會過他。
眼睛都沒有睜開,彷彿真正睡着了。
可一個修爲幾乎堪比自身的外界來客,豈是這般簡單?
“既然段道主如此,我也舍了這點臉面罷了。”
長生大帝遙遙一嘆,雙手連連壓下兩子,棋盤霎時衝涌起陣陣雷鳴涌動。
他視線垂落,視線彷彿穿過了無數空間,看向了大千世界、看到了中州。
雲巒山空之巔,那座喚爲太始的巍峨山嶽之上,一個抱着桃木長劍,身後跟着一個紅裝小丫頭的女子,微微擡起了頭。
一根大到看不見盡頭、幾乎將幾千幾萬裡山脈籠罩,將整個中州乃至十多州之地合圍的撐天巨指,正從天外天,急墜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