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州,幽南行省。
一座立於西邊盡頭,有着重重桃林橫落的山莊之內。
桃神道當代執掌者元立徵坐在大堂高處,盯着手裡探子傳來的簡訊,神色變幻不定。
“三日之內,提頭來見…”
他將這簡訊的內容上下看了個通透,眉頭皺的極深,彷彿在思索着其內的含義。
“大人,那周延亭被太上道主擒住後,直接就做了叛徒,不僅將我道內上下的所有隱秘藏身之所,悉數道出。還藉助傳音偶將這消息散佈到所有元門的分壇,此時才過了一天,中土九十九州怕有大半都知曉了此事!現在不止大周朝廷派出軍隊剿滅我等的道壇,就連民間那些泥腿子武者都自發組織了除魔大軍,我等在中土的道壇,怕是保不住了!”
探子跪在地上,一邊說着當時的所見所聞,一邊渾身趟着冷汗。
“周門主斷然不會背叛我道,此事定然有蹊蹺。”
元立徵看着探子有些顫抖的身體,把玩着手中的兩顆巨大鐵球,微微搖頭。
這些年來,他與周延亭的合作幾乎天衣無縫,而之所以推其上位,亦是確定能將對方牢牢把握在手中。
對方主動背叛,一來得不到任何好處,二來也根本做不到。
被他桃神道神偶控魂之人,哪怕破開生死屏障成了鬼仙,亦是任由拿捏的玩偶罷了。
而外力帶來神魂反操控,除非對方是渡過七重雷劫的造物主,不然只會在一瞬間將周延亭變成傻子。
“太上道主,段真?哼!他以爲是太上道便能欺我嗎?”
元立徵目光下移,盯着那簡訊的最後幾個大字,語氣裡帶着一股怒火與憤意。
別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太上道上一代的那個老道士,在幾百年前就只剩得個神魂殘留,連苟延殘喘都需耗盡全力。
此時僅是運氣好找到了一個傳人,即便天資如何絕世,又能得其幾成修爲?
一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兒,敢說對着他說什麼三日之內,提頭來見?
“若乾靈虛還活着,我便舍了這一世身,給他個交代便是。可一個入道不過幾載的黃口小兒,真當自己天下無敵了?”
元立徵聲音低沉,話語亦是冰冷。
他口裡說的乾靈虛,便是上一代太上道主的名字。
其當年的修爲幾乎瑧至八、九重雷劫,再加上全盛時期的神器之王永恆國度,念動之間便是搜天尋地,無可不查。
鎖定的敵手縱使逃到天外天中央大世界都毫無意義,堪稱殺念一起,天上地下沒有人能夠救得了。
若對方還活着,並親自說出這般話,元立徵自然不敢有任何他念,乖乖舍了這一世肉身認栽便是。
反正他們鬼仙之修行,便是將肉身看成了衣服,神魂纔是重中之重。
衣服壞了,再換一件便是。
可這新一代道主段真,聽探子帶來的簡訊怕是連一重雷劫都還沒過,這又是哪裡來的狂妄,敢讓他堂堂桃神道提頭去見?
“不過…”
元立徵怒聲說完,氣色一變,忽然看着跪在地上的探子,道:
“大周朝廷也知道了,此事便沒有那麼好解決。你且通知所有當下處於中土的分壇,暫且收攏勢力,不要與朝廷正面作對。若有變化,隨時報來。”
“是,大人!”
探子聞言沉聲應答,旋即立馬朝外堂奔去,顯然是要將這道指令傳遍各處分壇。
“太上道…段真。”
而就在這時,元立徵待得這探子離去,整個人忽地站起身來。
他揹負着雙手,眉頭皺的極深,關其神色,哪還有方纔那對於段真的不屑之意?
“怎會惹了太上道?該死的周延亭,誤我大事!”
元立徵低聲自語,話語裡帶着一股對於周延亭不可散去的憤怒,乃至一絲忽閃而過的恐懼。
這是對於太上道的恐懼。
方纔下屬在身邊,作爲當代桃神道話事人,他自然不能露了怯。
可整個桃神道上下,幾乎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太上道的威能。
他猶記的當年在神風國時,那太上道乾靈虛,曾從海上御空而過。
那是便已是一劫鬼仙的他,曾有機會在剎那之間,看到了對方御光而去的身影。
冰冷,無盡的冰冷。
元立徵當時只覺光是看着對方周身籠罩着的華光,便念頭晦澀到極致,就連神魂都如同墜入萬丈冰寒深獄,似要永世不得自拔。
那時的他,正值意氣風華之極盛,本以爲自己踏破生死,放眼天下也算得上頂尖之列了。
可他遠遠沒有想到,同是鬼仙之身,差距竟大到這般令人絕望!
雷劫渡至第八、九重之數,放眼上古那聖皇治世、俯瞰大千世界的浩瀚時代,亦能算的上巔峰之列!
再加上那古往今來第一神器之王永恆國度,即便是一般的陽神高手襲來,亦能自保無慮!
上古都是如此,當世這道術消退、武道衰落的時代,那又該是何等令人不可抵抗?
他周延亭修道幾百載至今,換了六世身軀,亦只是第四重雷劫罷了!
縱使如此,他也能將勢力籠罩中土九十九州,就連此刻的大周,也對他無可奈何。
若沒有周延亭的“背叛”,怕是連朝廷都矇在鼓裡,甚至不知後面還站着個桃神道!
“任何關於太上道的事,都不可小覷。這段真既然入世,便一定不是目前這般簡單!說不準用了什麼遮掩法門,將神魂的雷劫波動掩蓋了。”
元立徵心裡閃過這一幕念頭,忽而擡手一揮,一陣陰惻惻的神魂之力便捲起狂風,將周遭的房門徹底合攏。
他猛地一拍方纔所坐的椅子,其下三寸之地霎時涌出一個複雜紋路。
隱約之間,像一個瞪着雙目、流下血淚的人偶。
“犯不得與這人爭鬥,若真陰溝裡翻了船,我又如何修得陽神之道?些許分壇傀儡,讓給他便是!”
元立徵目光裡閃過一絲決絕,他雙手迅速捏印,飄搖間就將那留着血淚的人偶觸發。
嗡嗡嗡!
一陣細微的陣法流轉之光開啓,這座椅之下,霎時開了個堪堪容納一人通行的口子,遠遠看去,彷彿裡面是一個幽深不見底的地洞,竟還有絲絲風聲傳來,顯然空間還不小!
沒想到元立徵竟還在這大堂最中心的座椅之下,打造了一個通往地底洞穴的入口!
撕拉!
元立徵定神感應,覺察周遭再無旁人之後,便果斷縱身一躍,順着這口子,消失在了座椅之內。
而緊接着,這入口之處便立馬收攏,幾個呼吸的時間裡,便已徹底化爲了原樣。
可就在這時,一道細微不可見的光,霎時浮現。
其彷彿有靈性一般,在這最後一息之內,順着閉合的入口涌去。
……
“噠、噠、噠…”
狹長的甬道,厚重的青石板砌在兩邊,璧面潮溼生苔。
這甬道甚是窄小,最窄時僅可容身,最寬也不過兩人並行。
隔丈許有一盞油燈,碧綠火苗,陰陰暗暗,令人心生恐懼。
天知道這地底深處的建築不知何時打造,但觀其巖質層面,應當也有許多年歲了。
元立徵踏步走在這幽暗之地,縱使暗沉至極,但他的眼眸裡卻閃着一重重精光,似是電芒劃過,一切景物,皆是明細可察。
畢竟是四劫鬼仙之身,虛室生電,視夜如晝僅是尋常手段。
步行約一刻鐘後,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了道長廊,兩邊各有二十餘個平臺,上頭放置着瓶瓶罐罐。
“可惜了我的收藏。”
元立徵掃視着這些瓶罐,目光露出一絲莫名的神色,似是在欣賞,又如同感慨。
這瓶罐裡裝着的,居然盡是人手人腳,還有混雜的眼、耳、鼻,乃至尤未合上雙眼的猙獰頭顱!
一個個瓶罐,上面皆是散發着一股漆黑氣團,如同墨色一般,不斷趟過周遭。
這些瓶罐的下方,一處平臺之上,竟還另行寫着人名!
化生門陳鬆桑、血刀殺手兵七指、刺客聯盟劍十七…諸如此類,不下百餘之數。
這些人,都是近一甲子內、這中土九十九州的武道、道術高手。
許多名號,若傳到外界,都是名動一州、如雷貫耳的大高手,最弱者也不下於先天武師,大宗師數不勝數,就連武聖都有兩尊!
瓶罐之內,裝着的就是他們的手腳乃至一切器官!
殺人不過點頭地,這些高手身前也是名動一時的風雲人物,沒想到會被用這般屈辱的方式,將自身永久的留存在了這地宮之內!
“可惜了,可惜了。”
元立徵連嘆了三聲,終究沒有把這些瓶罐攜帶離去。
須彌納芥子之神物,饒是他經營多年,也只弄了兩件,一件還給了周延亭,此時需要帶走的東西太多,這些收藏,只得捨棄了。
噠、噠、噠。
腳步漸行至幽暗甬道的盡頭,便見到一座巨大銅門。
門環首上套着兩尊青銅澆灌的猙獰惡獸,但惡獸的頭上,又各自立着一個人偶,不知道象徵着什麼意思。
元立徵自顧自地推開銅門,刺眼的光線大放眼前,周遭頓然一亮。
與門外那陰沉幽暗的甬道相比,門內簡直是另一個不同的世界。
這竟然是一個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龐大地宮。
雕樑畫棟,美輪美奐,各式昂貴的奇珍異寶隨意擺滿。
猩紅的地毯,彷彿血液一般蔓延視線盡頭。
可比這些奢華事物更爲令人移不開眼神的,便是那跪立在遠處一方臺階之下,足足二三十餘人數的一羣女子。
這羣女子個個體態姣好,膚色如羊脂般白嫩。
薄薄的淡紅輕紗,披在她們的朦朧胴體上,顯露出肌膚之間無比的水嫩誘惑。
而視線從脖頸再往下看去,便是一幕幕令人血脈賁張、脣乾舌燥的曼妙之景。
她們氣質或清麗娟秀、或小家碧玉、或冰潔冷豔、或媚意柔情,而且一個個皆是筋骨通透,武道修爲竟也不弱。
“主人!”
而就在元立徵踏入其內的一瞬之間,這些氣質各異、風情萬千的女子,竟同時朝他呼喊。
那跪在地上的身體,也不起身,就這麼手腳連動,爬到了他的腳下。
這一番動作話語之間,皆是充斥柔情愛意,似是發自內心,無有一絲抗拒。
這些女子之中,形形色色不下三十餘人,若細目看去,便能發現其中儼然有兩個氣質上等之女,竟然就是詩劍書生蕭天涯的妻子孫詩情,以及南州富商錢百萬的愛女錢瑰霞!
沒想到這幾年失蹤的人,卻是真落在了桃神道之手!
“你們也可惜了。”
元立徵見得衆女上前,放至以往定是要享樂一番。
不過此時他是爲了逃跑而來,自然不會再耽擱片刻時間。
神魂念頭稍稍一震,一幕幕濃黑煙霧便從他的腦海上空騰轉,直直將所有女子擊倒在地,也不知是僅擊暈了去,還是徑直碾碎了神魂。
而這些女子,頭頂上亦是毫無意外地冒出一個木偶般的傀儡小人,顯然一切都是受其操縱。
桃神道之邪功,真乃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該走了。”
元立徵做完這一切,在一個呼吸間便收起了所有的不捨之意。
他慎重地擺了擺衣襟,踏步走到了地宮深處。
視線的盡頭,是一個足足三丈之高,通體木質,面部蓋着一個慘白麪具的人偶。
面具上僅勾勒出兩點眼眸,不知是何色彩調製,在這猩紅長毯之上顯得格外詭異。
不過走到此處的元立徵,卻早已變得格外肅穆。
他仰着頭,先是看了一眼那詭異的慘白麪具人偶,彷彿在透過其眼眸中的空洞氣息,與什麼莫名的存在對視着。
但這番對視只持續了一瞬,他便立刻收回視線,就連身子都矮了許多。
下一刻,他從懷裡拿出三根拇指大小的長香,默然拱手。
霎時之間,方纔一路走來收取的濃黑氣霧,倏地捲到了長香之內。
嗚嗚嗚嗚!
周遭似是有惡鬼嗚咽嘶吼,那氣霧裡的漆黑之色,驟然卷着長香而上。
漸漸地,這三根香,便無火自燃了!
“請吾神顯聖!帶虔誠信徒元立徵,進入神靈聖域!”
元立徵看着三根長香燃起,心裡不由鬆了口氣,連忙大聲呼喊。
他似乎在呼喚着一個莫名的存在,而這手中的三根香,也燃的越來越快!
人煉靈氣,神饗香火,元立徵此刻,竟然正在呼喚神靈!
眼前這尊慘白麪具人偶,便是他桃神道信奉千年之久,合無數衆生之苦難痛楚凝練而出的神靈。
桃神。
地宮深處,霎時涌現出一陣陣空間紊亂的波動,並在幾個剎那內,急速蔓延視線裡的一切。
那詭異空洞的慘白麪具人偶,正饗了這香火之力,眼眸的兩點勾勒似是有了色彩,彷彿就要活過來了!
可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元立徵手上的三支長香,倏地一震。
轟轟轟轟!
他耳邊突然炸開了四道空氣碎裂的巨大聲響,緊接着便視線一花,手裡燃着的長香,霎時便一截而斷。
“本座讓你提頭來見,何以要倉皇逃脫,還請了這荒祀野神?”
這一瞬間,元立徵忽然感覺頭頂有一團光,正以一種視線都捕捉不到的速度,急速衝涌十方。
而一句平靜的話語之聲,便順着那光線裡,驟然而升。
他擡起頭,便看到一個通體籠罩着神光,指節如玉,黑髮如瀑,氣質宛如天人降世的少年,正淡然地看着自己。
那個眼神,彷彿是懸垂衆生之間的天意,正在朝着人間降下責難。
“你…!”
元立徵見得這少年的眸光,忽而在心裡閃過了多年以前,與上一代太上道主的驚鴻一面。
兩人的眼神,皆是如此冰冷,如此俯瞰天地。
只不過這少年的眸光,卻更繁雜,彷彿有情無情,皆合於一道之內。
當代太上道主,段真!
“終是來了…”
元立徵看着段真的眸光,看着手中斷裂的三根長香,突然感覺今日已是難以脫身了。
這一刻,他反而平靜了下來。
“我有一問,請太上道主教我。”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元立徵竟沒有選擇第一時間出手,而是朝着段真緩緩發問。
他似乎極爲不解,太上道修煉無情之道,向來視衆生萬物爲芻狗,何故偏要爲了些許凡夫俗子出手?
他眼裡閃過重重疑惑,死死盯着段真,彷彿要在動手前知道答案。
這一瞬間,竟像極了朝生夕死的聞道之人。
可迎來他發問的,卻是一張通體宛如玉質,大到似要將天地一把抓起的恐怖巨掌。
砰砰砰砰!
空氣間霎時騰起一重重漣漪,整個地宮彷彿被一股巨力托起,緊接着遙遙上升,竟要被連根而拔,沖霄而去!
元立徵頓時皮肉一蕩,竟是被這股力量衝的肉身裂開,神魂都隱隱動盪了起來。
撕拉!
他連念頭都還沒來得及流轉,就見到了段真倏地閃現至身前,而頭頂的重重巨石岩土,也忽地一凝。
砰!
頭暈目眩,眼冒金星的感覺,霎時在他念頭深處不斷迴盪。
緊接着,他便看到了天旋地轉,看到了一幕幕激射十餘丈的鮮血,看到了一具沒了頭顱、兀自倒下的身軀。
那是他自己的肉身。
而這一刻後,他才遙遙聽到一句依舊冰冷,但似乎還帶上了絲絲嘲弄之意的回答。
回答很簡單,僅有兩字:
“不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