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葉沉星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鐵籠子裡,籠子很大,他跳起來伸手也碰不到頂部。對於這種鐵籠子,葉沉星自是非常熟悉,更知道它最大的用處是什麼。
白雲城裡的長老用它來關押作惡的犯人,白雲城裡的高級弟子和真傳弟子用它來困住兇惡的妖獸魔物,以便進行豢養研究。
在葉沉星看來,無論是多強大的犯人,多厲害的妖獸魔物,都無法掙脫這種鐵籠子的關押,因爲鑄造它的鐵不是普通的鋼鐵,而是一種抗擊打能力極強的物質,鑄造過程中還被長老用靈力進行加持,使之堅不可摧。
他曾經見到過一個犯事的修士被關在這種鐵籠子裡,那個修士試圖用法訣將籠子炸爛然後逃之夭夭,但最終沒能得逞,籠子的牢固程度讓那個修士敗服得五體投地。
可葉沉星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也有會被關在這種鐵籠子裡的一天。這恍惚之間,他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就是他犯下了大錯,而且被大家發現了,眼下正等待着審判和懲罰。
他所處的屋子不是一間監牢——白雲城裡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監牢——而是一個審訊室,他曾經無數次到這裡來看熱鬧,如今要輪到別人看他的熱鬧了。
陽光從天窗照射下來,整個審訊室顯得非常敞亮——今天是個不錯的天氣。
葉沉星此刻的心情卻不如天氣這般明媚,即便現在沒有一個人站在他的面前,沒有一雙目光盯着他,也沒有一句辱罵或者譏諷,他仍是害怕到了極點,瑟瑟地發着抖。
一聲悶響,審訊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邊推開了,葉沉星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猛然擡起頭來。透過鐵籠子的縫隙,他看到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從門外走進來。
熟悉的腳步聲,蒼老的面容,如雪一般的頭髮和長長的鬍鬚——那個和藹的老人拄着一根木杖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掌門真人,葉沉星清醒過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
那根不起眼的木杖有節奏感地敲擊着地板,就像掌門真人的第三隻腳。葉沉星認爲這第三隻腳是最有用而且最強大的,它懲治過無數的壞人,不久之後很可能也將被用來懲治他。
李天權站在葉沉星面前,一如往日那般和藹可親,只是臉上少了溫和的笑容。很多時候,葉沉星都希望有更多的機會和時間親近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服侍他,受他教誨,哪怕只是待在他身邊,他也心滿意足了。
但現在他卻害怕面對他。
“孩子,你還好嗎?”
沒有責備,也沒有嚴厲的語氣,李天權的聲音像從前那樣輕柔如泉水一般流進葉沉星的心裡。
“掌門真人。”葉沉星看着李天權,淚水在眼眶裡打着轉,“我知道錯了……”
“告訴我,孩子,你都經歷了些什麼?”
李天權輕聲問,用長輩安慰傷心的孩子的口吻。
葉沉星不敢隱瞞,當下便把他進入地下廢棄藏書室裡做清潔工作,所遇到的所有事情:塌陷的石磚、石門和小密室,屍體和古籍,圖案和火焰……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眼前的老人,深怕漏了什麼細節或者把什麼地方說錯了,每一字一句都說得小心翼翼。
“那麼,那本書已經完全燒掉了是嗎?”
李天權似乎要再確認一下,對於葉沉星說出來的一切,他沒有感到生氣,依舊沉穩而平靜。
“燒了,都燒光了。”葉沉星哭出聲來,“火不是我點燃的,是它自己燒起來的。”
“我知道。”李天權伸出手幫葉沉星拭去眼角的淚水,“這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個苦命的孩子,這麼沉重的包袱本不該讓你來背……”
李天權的聲音越說越小,已經驚恐傷心到了崩潰邊緣的葉沉星,完全沒有把他後面說的那些話聽進耳朵裡。葉沉星最後只聽到李天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後就見他轉身離去。
“掌門真人!”葉沉星哭着叫道,“我會不會被天雷劈死?掌門真人!”
李天權沒有回答葉沉星的追問,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門外,審訊室的大門也被關上了。
葉沉星心裡很清楚,在白雲城中犯了大錯的人,會被處以天雷之刑,用法訣製造出來的天雷把人活活地劈成焦炭,非常恐怖,據說在這種刑罰中死去的人就連靈魂也會被毀滅。
葉沉星非常害怕,害怕受到天雷之刑。
李天權雖然平易近人,待人和善,但也是個鐵面無私的人。如果有人犯了錯,無論是誰,不管他是喜歡他還是厭惡他,他都不會刻意從輕或者從重對他進行責罰,而是秉公處理。
李天權就這樣走了,沒有對葉沉星進行責備,哪怕稍重一點的話也沒對他說,同時也沒給他任何的希望。
驚恐和惶惶不安將葉沉星吞噬了,對於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這實在是太過殘忍的煎熬。
葉沉星就這樣在殘忍的煎熬當中度過了昏暗的一天,這一天彷彿一輩子那麼漫長。
真傳弟子送來飯菜,把食物放在地上就轉身離開,不跟他說話也不多看他一眼。晚上來送飯的另一個真傳弟子倒是遠遠地往他身上一瞥,那目光彷彿就是在看一個十惡不赦的魔鬼。
蜷縮在鐵籠子的一角,葉沉星就像一隻受傷了狼崽。
他開始回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果那個可怕的夜晚他沒有萌生清掃廢棄藏書室的念頭,他就不會走下旋梯,就不會發現塌陷的地磚,也就不會發現石門和小密室,最後也不會發現屍骸和書籍……
如果他沒有拿起那本古怪的書籍,並且沒有翻看來看……
火焰燒掉了書籍和屍骸,他認爲這是他闖下的最大的禍,也是他現在被關在鐵籠子裡等候審判的原因,即使那團火不是他點的,即使他並不清楚書籍和屍骸是不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世上的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有着直接或者間接的關聯,火焰的出現一定是因爲他翻到了書籍的最後一頁,把那個具有靈力的圖案暴露了出來,才釀成大錯,因此無論如何他都難逃罪責。
想到這裡,葉沉星反而不那麼害怕了。掌門真人說過有因必有果,做了好事就會有善報,做了壞事就會有惡報,因爲有這樣的因果,正義才得以伸張。
“如果對我的懲罰是正義之舉。”葉沉星在心裡對自己說,“那麼我應該勇敢地去承受,至少能夠稍微彌補我犯下的錯誤。”
他在這樣的想法中漸漸地釋然了,最後竟是心安理得地進入了夢鄉。
睡了不知多久,他被一陣緩慢而輕盈的腳步聲驚醒。
聲音很輕,要不是因爲他的小腦袋貼着冰涼的地板,恐怕還聽不到。他坐起身子扭過頭去,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提着一盞昏暗的油燈一點一點地靠近他。
他一下就認出這個人來,因爲這個人是他最親的人之一,而且這個人那彎得已經快要把腰桿子折斷的背——在整個白雲城中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擁有這樣的體態特徵的人。
“陸爺爺,是你嗎?”
他還是得再確認一下,眼前這個瘦小的身影是不是陸老頭。
瘦小的身影貼到了鐵籠子的邊上,油燈被提了起來,把陸老頭那張像幹木柴一樣的臉照得清楚。
“我可憐的沉星小子,我可憐的孩子。”陸老頭語氣傷心悲痛地說,“你受苦了,我知道的,你不會去偷火焚劍……”
葉沉星撲了過來,抓住陸老頭枯槁的手,淚水一下就冒了出來。
“你說什麼,陸爺爺?”他既驚訝又委屈地說,“我沒有偷東西,沒有偷火焚劍。”
“你真的沒有偷嗎,可憐的沉星小子?”陸老頭一臉的悲傷,“可是大家都指證是你做的,你被發現昏倒在地下的廢棄藏書室裡,那裡面還有你行竊的證據。如果你是清白的,那麼你就應該跟大家解釋清楚那晚你都幹了些什麼。”
“我沒幹什麼,陸爺爺。”葉沉星抽泣着。
“我只是在那裡面發現了一間小密室,裡面有一具屍體,手裡捂着一本書。我把書拿起來翻看,它就自己燒了起來,最後把屍體也給燒了。如果說我犯了錯誤,陸爺爺,錯誤就是我亂動了東西,導致書籍着了火,把地上的屍體也燒掉了,可我沒有偷東西。”
“是嗎,是這樣的嗎?”陸老頭低吟道,像是陷入了思考當中,“你發現了一間小密室,裡面有一具屍體和一本書,書和屍體自己燃燒起來……你沒有偷火焚劍,被燒掉的書和屍體……可能都是巧合……”
陸老頭越說越像是在自言自語,葉沉星迷迷糊糊聽明白了一些,連忙問道:“掌門真人把我關在這裡,不是因爲我毀掉了書籍和屍體,而是懷疑我偷了火焚劍,對嗎?”
“可憐的沉星小子。”陸老頭枯瘦的身子分明微微顫抖了一下,“你難道都還不知道嗎?你難道沒有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掌門真人嗎?”
“我已經把我所經歷的和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了掌門真人,可他只是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就離開了。陸爺爺,掌門真人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他是不是認定我就是小偷?我會不會被天雷劈死?”
“他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還說了一些奇怪的話……這是爲什麼呢?”陸老頭又開始自言自語一般喃喃起來,“他總是考慮着很多事情,這樣的,那樣的。總是把每一件事都想得很遠,就像許多故事中的那樣……”
葉沉星認爲陸老頭實在太老了,纔會在有些時候腦子變得糊塗,被問及一些問題時經常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就連說故事,也會說着說着就把自己也給繞進去。平時葉沉星不會在意陸老頭的這些小毛病,反而覺得這樣的一個老爺爺很可愛。
但是現在,這種人命關天、十萬火急的關鍵時刻,葉沉星無法忍受陸老頭的可愛。
“陸爺爺,你告訴我,我到底會不會被天雷劈死?”葉沉星焦急地問,“你幫我去跟掌門真人說清楚,說我沒偷火焚劍,要對我進行懲罰的話,也不能以這個罪名。”
陸老頭哆嗦了一下,好似剛纔睡着了,這會兒卻被葉沉星的問話給驚醒過來。他慢慢擡起頭來,滿臉的疲倦,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葉沉星,然後點了點頭。
“我會去找掌門真人聊聊,是該聊聊了……”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嘶啞,“天雷……有罪的人會被天雷劈死,這是應該的,我可憐的沉星小子……”
陸老頭一邊說着,一邊緩緩轉過身離開,那盞昏暗的油燈再也無法照亮他周圍的黑暗,在搖搖欲墜的火光中,他幾乎完全被黑暗所吞沒。
終於,審訊室再次陷入了一片孤寂當中。清冷的月光照射下來,葉沉星再也無法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