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沒有抱我回自己的院子,反而直接將我抱到了他的寢室。
剛一進門,就看到一羣黃衣綠裳的婢女捧着一套硃紅色衣裙候在一旁,領頭的是半年前公子利送進來的婢子瑤女。她看到我,眼中閃過一絲狐疑,隨即又畢恭畢敬地問道:“家主,浴湯已經備好了,是否現在入浴?”
伍封把我放下後,仔細地檢查了一下我額前的傷口,輕語道:“傷口不深,已經凝住了,應該不會留下疤痕。”他說完把我推給了瑤女,“幫她梳洗乾淨,小心別碰到額頭!”吩咐完後他轉身走了出去,走至門口又回頭惡狠狠地撂下一句:“待會兒再教訓你!”
我縮了縮脖子一陣心悸,闖禍不難,像我這樣連着闖禍怕是有些少見了。緊張了一早晨,剛邁進浴桶,溫暖的感覺就舒服得讓人忍不住發出嘆息。瑤女把我的長髮輕輕挽起,用木勺將熱水從我肩頭緩緩澆下,我合上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女公子,可要再加些熱水?”瑤女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剛剛不知不覺居然睡着了,用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道:“我睡了多久了?”“現在剛剛過了隅中。”瑤女話音一落,我立馬就清醒了,“瑤女,你該早些叫醒我的,現在將軍怕是等急了。”
“奴婢失職,請女公子降責。”瑤女放下木勺,後退一步低頭躬身行禮道。“我不是要責怪你”,我連忙擺手道:“你把衣服遞給我就行了,我自己來穿。”
等我穿好衣服從屏風後面走出來時,伍封已經端坐在桌案前,府裡的老巫醫潭也隨侍在旁。
“還站在那裡做什麼,快過來讓醫潭幫你看看傷口。”
“諾!”我輕移蓮步走了過去,身上的這套硃色交領纏枝藤蔓深衣多少讓我有些不自在。深衣美則美矣,但行走起來,卻遠不如棉麻的短衣下裳方便。
醫潭幫我清理了一下額間的傷口,又往上面抹了一層黑糊糊的草藥泥,最後用白色的帛布包紮了一圈。
“醫潭,這傷可會留下疤痕?”伍封問。
醫潭放下手中的布條,俯身回道:“稟家主,女公子的傷十日內不碰水的話,應可痊癒。只是姑娘近日屢遭兇險,鄙以爲應當飲一些驅兇辟邪的草藥纔是。”
“甚善,有勞醫潭!”醫潭行了一禮退了出去,伍封一揮手又把衆婢子遣了出去。
“行了,現在能告訴我,之前你爲何要戴羽冠了嗎?”
我早料到他會詢問此事,因而不急不慢地回道:“太子既然以我爲賭注,自然不會輕易傷害於我。可公士希就不一樣,如果你一箭射下了整根鳥羽,太子惱羞成怒就可能會讓豫狄射殺公士希爲其泄恨。與其讓公士希涉險,不如由我大膽一搏。”
“可你沒有料到,太子連你也想殺掉。”伍封皺着眉頭沉思了片刻,“那一箭你是如何躲掉的?”
“我也不知道,只是豫狄的箭在我眼裡像是變慢了,而且當我察覺到它朝我脖子射來時,我已經在往後倒了。”
從摩崖山回來之後,我的身體的確出現了一些奇怪的反應,不僅動作變得敏捷,視力也不同於以往。也許這一切都源於那個詭異奇特的夢境,也許我真的喝了神獸九尾狐的血,也許剛剛只是湊巧。我此刻不知道該如何向伍封解釋這次的奇遇,乾脆絕口不提。
伍封聽完我的話後若有所思,我不等他開口又接着說道:“我不明白太子鞝爲什麼之前想要得到我,後來又改變主意想殺我。”
伍封半眯起眼睛,出神地盯着窗外樹梢上的一隻灰色小雀:“他要你,是因爲知道你是出計殺了仲廣的人,殺你也是因爲同一個原因。我射出那一箭之後,他深知再沒機會再要到你,所以乾脆讓豫狄殺了你,免得將來你又幫着公子利壞了他的好事。”
他兀自想得出神,眼裡殺意漸濃,我拉着他的衣袖小聲地喚了一聲:“子昭……”
窗外的那隻小雀在枝丫上跳了兩下,拍着翅膀飛走了。伍封的眼神恢復清明,他看着我嘆了一口氣:“幸好你躲開了,如果你聽了我的話,現在早已經成了箭下亡魂。短短不過數日,我差點兩度失去你,也許我不該……”
我知道他接下來想要說什麼,但我不希望他再次退縮。“沒什麼不該的,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些什麼,我只知道我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你,不會離開將軍府。”
伍封把我的手緊握在手心,苦笑了一聲:“你還是個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知道我在說什麼,而且再過兩年我就及笄了!”我忿忿地說道。
“好,如果等你及笄的時候,你的心意還與今日一樣,那我就留你一輩子。”“好,我們一言爲定!”“一言爲定!”很多人年少時會輕易地許下一生的誓言,之後卻任由誓言在漫長的歲月裡褪色,消亡,但我卻不一樣,我堅信屬於我的誓言一定會實現……
兩日後,我依言去給四兒送吃的,她餓了兩天,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我踮起腳尖,努力往柴房裡瞄,突然一張冷冰冰的臉出現在了窗口。
豫狄?!
“你怎麼會在這裡,四兒呢?”我問。
豫狄轉頭看了一下里面,漠然地說道:“她剛剛暈過去了。”
我心裡咯噔一下,忙把吃食遞給豫狄:“你幫我給她喂進去一點,我去找人開鎖。”
豫狄接過我的東西,就從窗口消失不見了。
等我找人把門打開時,四兒已經醒轉過來。她嘴裡雖然吃着豫狄喂的食物,但眼睛卻惡狠狠地瞪着他。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我蹲在四兒身邊,接過豫狄手裡的陶碗,輕輕地問道。
四兒的嘴脣沒了往日的紅潤,蒼白之中透着一抹青紫色,乾巴巴地皺在一起。對着我,她努力扯開嘴角笑了笑,但下脣中間立馬裂出一道血痕。
“別笑了,比哭還難看。我不讓你吃東西,可沒讓你傻傻的不喝水啊?”看到她現在這個樣子,我比自己遭罪還要難受,眼睛酸得發痛。
“你的額頭怎麼了?”四兒盯着我額間的白帛問道。
我摸了摸額頭,笑着說:“沒什麼,受了點小傷,你現在能起來嗎?我帶你回房!”
“我還真是沒用,這才餓了兩天,現在總算知道你之前受了多少苦。”
“好了,別說這個了。豫狄,你幫我把她扶起來。”我攙着四兒的左手,轉頭去叫豫狄,他愣了一下,走過來伸手去扶四兒,卻被四兒啪地一下打開了。
“誰要你扶!阿拾,你趕緊讓人把門鎖了,免得讓這個壞人逃走。”四兒像母雞護小雞似地護着我,看樣子她已經知道了豫狄的事。
“他不是個壞人,等過兩天我再跟你解釋。”我給豫狄使了一個眼色,但這人卻一撇頭裝作沒看見,我只好一個人半摟半抱着四兒出了柴房,順便吩咐開鎖的由僮,“這門不用鎖了,如果裡面的人想走的話就隨他去吧!”
由僮支支吾吾地不敢應承,我料想是伍封給了什麼指示,因此也不難爲他,回頭看了一眼豫狄就扶着四兒回了院子。
接下來的幾日,我和四兒就一直待在院子裡養傷。公子利得知校場之事後,來看過我兩回,前前後後送進府的藥材堆滿了整間屋子。
這兩天,我額頭的傷口奇癢無比,但是怕留下疤痕也只好忍着不去撓它。四兒恢復了元氣,躺在牀上一直嘮叨着說要出去。
“女公子,該換藥了!”瑤女捧了盛藥泥的紅漆盤子推門走了進來。這些天,伍封派了她來照顧我。按說瑤女溫婉體貼,是個可人兒,但我總覺得她謙虛恭敬的背後隱藏着些什麼,而且她看我的眼神也似乎別有深意。
“瑤女,我聽說你原先是公子利府上的婢女?”我問。
瑤女輕輕地揭下我額上的布條,莞爾一笑:“女公子可是好奇公子爲何會把我送給家主?”
我的心思被她一眼看穿,心裡有些發窘,臉上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只是有些好奇,因爲你的樣貌看上去可不像秦人。”
“我是早些年晉國智氏送給公子的歌伎,不是秦人是鄭人。”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幫我更換膏藥。
“你是鄭國的歌伎?那肯定會唱很多好聽的曲子。現在反正無趣得緊,要不你給我們唱一曲吧!”四兒走過來靠着瑤女很是興奮。
鄭衛之地民風開放,男歡女愛多靡靡之音,我雖不像尋常士族那般迂腐,但是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屑。
“公子不喜酒樂,家主更是清心寡慾,我這些年已是生疏了不少。”瑤女婉言推辭,四兒卻不捨不棄,百般哀求。
“好吧,既然四兒姑娘想聽,那我也只好獻醜了,現下無鼓樂相伴,我便唱個鄭國的小調如何?”
“好啊!”四兒挨着瑤女坐下,一臉期待,我雖無太大興趣,但心想聽聽總是無妨。
瑤女望着窗外的浮雲,輕啓薄脣,悠悠唱到:
青青子衿,(1)
悠悠我心。
縱我不往,
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縱我不往,
子寧不來?挑兮達兮,
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待她一曲唱畢,屋內一片寂靜。瑤女微微頷首,一滴淚水順着她的眼角輕輕滑落,滴在我手背上,燙得我心中一慟。透過她的臉,我彷彿看到了許多年前,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彷徨焦急地徘徊在黃昏裡,等待着她心中青衫落拓的男子。
無論瑤女是不是歌中所唱的女子,她的眼淚讓我相信,在過往的歲月裡,她一定深愛過一個人,一個讓她等待至今的人。
“瑤女你唱得真好聽,能教我嗎?”四兒拉着瑤女的手,啞啞地問道。
“自然,不知阿拾姑娘覺得此曲如何?”瑤女擡首看向我,臉上已不見半分悲傷的神色。我現在不得不承認,被士族大夫們稱爲靡靡之音的鄭衛之風,已經徹底地打動了我,那情深意切的詞曲讓我爲自己之前的無知與傲慢羞愧不已。
“瑤女所唱之曲極爲動人!阿拾倒是好奇,歌中所唱的女子最終可是等到了她的良人?”
瑤女彎了彎嘴角淡淡地回道:“如果那人不來,難道她就不該等嗎?也許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一顆心,用等待換一個幸福的機會。”
“老了紅顏,空了歲月,值得嗎?”我問。
“值不值得只有等的人最明白。女公子年紀尚幼,也許再過些年就會明白了。”瑤女說完站起身來,朝我行了一禮,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一個歌伎居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看着瑤女遠去的背影,我沉吟許久,心裡的疑問也越變越大。瑤女,你究竟是何人?
備註:(1)《子衿》選自詩經《鄭風》。
在此推薦哈輝的一首MV《相和歌—子衿》,片子拍得很有質感,我挺喜歡的,大家就把她當作是瑤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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