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齊國到宋國,天寒難行,途徑一月半,再到商丘時,歲末已過。
城外冰雪初融,青山吐翠,離開時空無一物的樹梢也暴出了顆顆豆大的新芽。冬去春來,又是一年。世間不公平事十有**,可時間待每個人卻都是公平的,不管你願不願意,它總會拖着你義無反顧地往前走。
歲後,宋國最重要的事便是新一年的迎春祭祀。商丘的城門口一輛輛牛車載着禮器和美酒緩緩地通過中央的大門往城外走去。熬過了一個寒冬的人們挑着擔,領着孩子歡天喜地地從一旁的偏門擠進都城。蒼老的、稚嫩的、美麗的、醜陋的,環繞在我身邊的一張張笑臉讓此刻疲累不堪的我愈加覺得落寞。我感覺不到欣欣然的春意,我也笑不出來。
進了商丘的城門,我低着頭避開熱鬧的人羣,一路去了太史府。
去年,君臣之間的一場戰爭最終導致了宋國向氏一族的沒落。在向魋、向巢兄弟離開宋國後,太史子韋就成了宋公最器重的大臣。昔日在晉國,史墨和尹皋都同我提起過此人。尹皋說,子韋善占星演卦之術,有半神之稱。史墨則說,子韋有才亦喜財,成不了大器。而我到了宋國後才知道,宋太史子韋竟還是聞名天下的扶蘇館的館主。半年多前,將我困在宋國的人也正是他。
那日,我離了無恤,原想一路往南方的楚國去。不料,在途經宋國時卻病倒在了商丘的大街上。病中數日,昏昏沉沉,等我再度醒來時,人已經進了太史府。
宋國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庶民出身的人若是受了貴族的大恩惠,是要賣身爲奴作爲報答的。我是個沒有身份的庶人,施藥救了我的子韋又恰好是宋國數一數二的權貴,所以病好之後,太史府的人就理所當然地將我視作了府裡的奴隸。
那時候,我以爲無恤會來找我,即便他不來也一定會派密探四處尋訪我的下落。所以,我簽下了賣身的契約,以奴隸的身份躲進了太史府。子韋愛財,他府裡的奴隸只要有生之年能爲他掙得百金,他就會燒燬丹書(1),隨他來去。
現在,無恤不會再來找我了,我替子韋賺的錢也早已不止百金。今天,我要取回那份賣身的丹書,啓程去楚國了。
我站在太史府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擡手叩響了眼前的黑漆柏木大門。
不一會兒,大門就被人打開了。開門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裡的家宰,也是扶蘇館的常客。我不喜歡這個人,因爲他喝了酒後的眼神總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令人作惡的蒯聵。
“家宰安好,太史大人今日在府上嗎?”我站在門外行了一禮。
“哦,是拾娘回來啦!”家宰散笑着打量了我兩眼,雙手合力推開了左邊的半扇木門,“家主現在正陪兩位貴客在園子裡說話,你先進來吧,家主前兩日還在問你有沒有回來呢!”
“勞太史記掛了。”我提起裙襬擡足跨進了身前半尺高的門檻。襦裙一起,右腳繡鞋的鞋面便整個露了出來。茜色的底絹染了黑黑黃黃的泥水,繡了木槿花的鞋尖兒上破了指甲蓋大小的一個洞,洞口破絲拉線,從洞裡又露了一團灰黑色的髒兮兮的襪子。
我臉一熱,忙把腳從門裡收了回來。
“哎呦,你還沒回過酒園吧?”家宰散用他昏黃濁滯的眼神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扯着嘴角笑道,“你也不用這麼急,你的那份丹書,家主早就命我找出來了,一準是要給你的。今日,府裡有貴客,家主與趙世子聊得正暢快,一時半會兒也沒空見你。拾娘一路風塵,不如先回酒園梳洗一番再來見禮不遲。”
“你說什麼?!誰來拜訪太史了?”家宰散的話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兩耳轟鳴,心頭一陣劇麻。
“晉國趙氏聽說過嗎?他們新立的世子帶了世子婦來拜會家主了。家主這回真是……哎呀,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拾娘,你還是回去梳洗乾淨,換身衣服再來吧,這個樣子若叫貴人碰上,有失禮儀。”家宰散說完腳步一移就擋在了我面前。
他在太史府裡,他和他的新婦現在就在太史府裡!
我……我該怎麼辦?我攥着衣袖舉目往太史府裡望去,兩隻腳卻不自覺地往後退去。
太史府的臺階比尋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了一倍,我慌亂之下右腳未落地,左腳已經凌空擡了起來,兩下一起踩空,整個人便連滾帶爬地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碎石蹭破了我的手掌,右腳的膝蓋在石階上連撞了兩下,痛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臺階半抱着將我扶了起來。
“沒事,讓家宰見笑了。”我咬着牙站了起來,等眩暈感稍退便掙扎着躲開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哎,別逞能了,看着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個門吧,我給你送膏藥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兩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麼,我也明白這是每個無親無故的孤女遲早都會遇上的問題。如果我此刻還能思考,如果我此刻還沒有瀕臨崩潰,那麼,我想我可以妥善地處理這個問題。可現在,我的心痛得幾乎要炸開了,我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迴響着——無恤來了,他另娶新婦了!
我要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我轉身要走,家宰散卻不依不饒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拾娘,你點個頭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從了我,以後也不用孤苦無依地住在酒園裡,有個病痛也沒人照顧……”
“你放開我!”我回頭一把推開了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時不備往後踉蹌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原本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幾個樵夫全都笑了出來。
家宰散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一骨碌爬起來衝着幾個樵夫大罵了一句:“笑什麼什麼笑!賤民,通通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裝什麼貞潔清高,破爛貨,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幾個樵夫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挑着木柴一溜煙就跑了。我默默地轉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掌心的傷口。痛,卻還不夠痛。阿拾,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當初決定捨棄他,捨棄神子的身份,那麼此後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須咬牙扛下來!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聽他另娶新婦,繼位世子亦是痛。我不想被這痛苦擊倒,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淚,那我便承認自己後悔了。可我害怕後悔,因爲後悔是世間最毒的藥,它紮根在你心底,什麼時候想叫你痛你就得痛。
這一日,我在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
我想買一壺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會哭着跑進太史府去找他,告訴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會忘了我,我害怕有朝一日我會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我只是宋國扶蘇館裡一個愛醉酒的酒娘,獨自蒼老了歲月,卻再無可憶。
我不是個堅強的人,我知道自己軟弱,才咬牙學着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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