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風早已捲走了魚婦身上的外袍,她半裸着身子趴在離我不到兩步的地上。
自離開將軍府後,我見過很多屍體,認識的,不認識的,斷手的,破肚的,但沒有頭顱的屍體卻是其中最詭異、最可憐的。它沒有生命,沒有主人,它彷彿只是一堆被人遺棄的冰冷的死肉。我站在這裡,稍稍一擡眸就可以看見魚婦那被彎刀砍斷的頸骨,可我心裡卻已經沒有了恐懼,我再也不會像四兒這樣吐得涕淚橫流,吐得呻吟連連。
瑤女死後,伍封告訴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他說以後我見得多了便就習慣了。現在,我心裡這份空蕩蕩的感覺便是他說的習慣了嗎?爲什麼我反而更羨慕四兒此刻的狼狽呢?
四兒嘔空了腹中的酸水後,摸索着拽住了我的手。她的臉痛苦地皺在了一起,她的眼睛裡全是淚水,她毫無血色的臉頰上還粘連着一絲褐色的穢物。阿魚的舉動真的嚇到她了。雍城之戰時,她和無邪被伍封送到了陳倉;齊國內亂,她又被無恤提前送到了魯國;這一路來,在大家的保護下她幾乎避開了所有的腥風血雨。可這一次,阿魚卻在離她不到半丈的距離砍下了魚婦的頭。
我捂着四兒的眼睛把驚魂未定的她帶進了屋,一番洗漱之後又陪着她一起躺上了牀。
四兒拉着我的手絮絮地說了很多,我知道她是在害怕,怕靜下來就會想起魚婦人頭落地的一幕。我握着她的手靜靜地聽着,直到她講得累了困了,然後沉沉地睡去。
我枕着手臂看着四兒寧靜的睡顏,聽着她規律的呼吸聲,了無睡意。
屋外,醞釀了許久的大雨終於降臨了。驟雨急急地打在窗戶上,噼裡啪啦,像是有人故意往窗戶上砸了一把又一把的生豆子。多麼可笑,在這個充滿仇恨的夜晚裡,就連雨聲都帶着一股不能化解的恨意。
仇恨是這個世界上最難消弭的情緒,它會在心底慢慢地發酵,然後一點點地吞噬掉一個人的良知,吞噬掉他原本的模樣。由僮變成了當初他最恨的那個人,魚婦變成了又一個瑤女,阿魚忍痛揮刀殺妻,這一切究竟是誰的錯?從開始到現在,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制止這場悲劇的機會,但我的逃避,無恤的淡漠,由僮的執念,魚婦的天真,阿魚的不察讓它最終以這樣慘烈的姿態出現在了我們面前。
已經發生的事實誰都無力再改變,現在我只希望當年的一段舊怨能在今晚終結。
可這個夜晚爲何這樣長,這樣難熬……
我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
四兒害怕安靜,可我卻害怕閉上眼睛。我怕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瑤女,看到由僮,看到魚婦,但這一刻我卻只看到了一個孤單的身影負手站在黑漆漆的窗口。
他在做什麼?他說的那些會碰觸我心中底限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等雨停了,等天亮了,他會來找我嗎?如果有些事情他真的不願意說,我也許可以不聽……
天啊,我在做什麼?我在想念他嗎?我已經開始替他開脫嗎?!
我猛地睜開眼睛從牀上坐了起來,一顆心砰砰狂跳,一下急過一下。
不,不行,如果這一次不能讓他對我坦白,那我們之間的秘密只會越來越多,我心裡對他的疑惑也會越積越多。如果我們想要牽着手一路走下去,我就必須瞭解全部的他,不論好的,還是壞的。我的逃避只會將無恤推得更遠,我應該堅信自己的最初的想法,堅信那個沒有隱藏,沒有秘密的趙無恤也值得我去愛,去守護。
我掀開被子下了牀,我要去找見無恤,我不能再躲在這裡!
夏天的雨總是這樣來去匆匆,待我穿戴整齊打開房門時,驟雨早已停歇。東方的天空已經褪去了沉重的黑色幕布,露出了淡淡的迷人的灰紫色。院子裡依舊潮溼,當我的腳踩上那些浸滿水分的青草時,就會聽到咯吱咯吱的水漾聲。如果沒有院子中央那兩具被蒲席包裹的屍體,我想我可以說,這是一個美麗的清晨。
於安依舊穿着昨晚的那件白色長袍,他背對着我蹲在地上,正努力用一根粗麻繩把蒲席和屍體捆在一起。
“於安。”我走到他身後輕喚了一聲。
“你醒了?”於安放下手中的麻繩站了起來。
“嗯,其他人呢?阿魚他……”我看着於安欲言又止。
“無恤在主屋裡,阿首剛睡下。”於安看了我一眼,轉身又在屍體前蹲了下去,“阿魚他昨晚砍斷了自己的左手,我和無恤都沒能攔住。”
他真的砍斷了自己的手……
我喉頭忽的一緊,我想問問阿魚同無恤說了什麼,我想問問他的傷勢如何,但我猶豫了半晌卻只訥訥地說了一句:“是嗎?他……他使的是雙刀啊。”
“就算他只有一隻手,無恤也不會拋下他的。”於安擡頭衝我扯了扯嘴角,復又低下了頭,“阿拾,我現在要送他們兩個到西城外安葬,你要一起去嗎?”
我轉頭看着亮着燈火的主屋,在心裡默默地說道:“紅雲兒,等我回來吧,我會讓你相信我的諾言,我會拉緊你的手。這一次,我們都不要再逃了。”
“阿拾,你不想去嗎?”於安擡頭問道。
“不,當然要去。”我轉過頭在於安身邊蹲了下來,“魚婦屍身全了嗎?”
“嗯,無恤讓阿首把頭縫回去了。”於安一手抱起由僮的腳,一手熟練地把麻繩繞了上去。
“我來幫你!”我捋起袖口去擡由僮的腳。
於安身子一側用後背擋開了我:“死人帶晦,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到門外牛車上等我吧!”
“我認識你的那一年就認識了他,我沒能救下他的命,總該好好地送他一程。”我轉到於安另一邊不由分說地擡起了由僮的腳。
於安看着我微微一頷首便沒有再說什麼。
蒲席裹屍這種事對於安來說似乎早已駕輕就熟,他用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就把由僮和魚婦的屍體捆紮好扛到了門外的牛車上。
此刻,曲阜城的天才矇矇亮,街道上靜悄悄的,只有低窪處的幾戶人家已經打開了門,正一點點地往外清掃屋裡的積水。
於安駕着牛車,我低着頭默默地坐在他身旁。
“你和無恤……”
“你和四兒……”我和於安突然同時轉頭問道。
我尷尬地笑道:“昨晚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呃,我不該去打攪你們的,我和無恤只是鬧了些小矛盾,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在門口聽見你哭了,在你和四兒說話的時候。”
“我哭了?呵,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搖頭訕笑道,“我和無恤有些舊日的恩怨,以前一直壓在心裡不想去提,現在揭開來了倒也好,一口氣說清楚也省得以後疑神疑鬼。你不用替我們操心,我們過兩天就好了。你呢?你和四兒怎麼樣了?”
於安看了我一眼,幽暗的眸子裡有我看不清的情緒:“你放心,我會給她應有的名分。”他轉過頭淡淡地說道。
應有的名分?是妻,還是妾?
我看着於安的側顏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選擇把話咽回了肚中。眼下的場景實在不適合討論男女婚嫁之事,也許等我們回到了晉國,我可以找個更好的機會來和他談談他與四兒的婚事。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牛車緩緩地走了三刻鐘後,終於來到了西城門前。原本我一直在擔心我們要如何同守城的士兵解釋屍體的來歷,誰料,守城的人壓根連問都沒問就放我們出了城。
“於安,他們爲什麼不查不問就讓我們把屍體運出城了?”行在城外的黃泥小道上,我低聲問於安。
“這樣的亂世,這樣的荒年,也許每天早上都會有人往城外的墳地運屍吧!有空查問我們,他們倒不如閉上眼多打幾個瞌睡。”於安輕喝一聲在牛背上又加了一鞭,“阿拾,昨晚我聽你和四兒提起了瑤女,你們說的可是趙家原本伺候趙孟禮的那個小女奴?”
“不是啊,瑤女是智氏送給秦太子利,太子利又轉送給伍將軍的一個樂伎。趙孟禮也有女奴叫瑤女嗎?”
吃了一顆阿司匹林止了頭痛才碼出了這一章,各位客官慢看,簡子爬去睡了,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