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顯然我的擔心是多餘的,魯國的宮城不許庶民入內,子貢所說的陪夫子一道去公宮也不過是大家送孔夫子走這一程。
沐浴更衣之後,束髮戴冠,身穿朝服的孔丘在衆弟子的簇擁下乘上了軺(1)車。他神情肅穆,腰板挺立,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將此刻的他和那個摔下臺階,滿心鬱憤的老人聯繫起來。
軺車載着一臉莊重的孔丘緩緩地朝宮城駛去,四十幾個儒生注視着孔丘的背影緊緊跟隨。
從大路兩旁經過的人們紛紛向我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他們中有的人駐足觀望,有的人交頭接耳,幾個光着上身赤着腳的小潑皮許是覺得這麼多儒生一起列隊而行很有趣,便也嘻鬧着勾肩搭背,大搖大擺地走在隊伍一旁。
“師兄,你說魯國若與齊國開戰,魯國能贏嗎?”我走在子貢身旁小聲地問道。
“戰有義與不義之分,行義者必能立勝地。”子貢看着軺車上的孔丘沉聲回道。
行義者必能立於勝地?我看着他堅定的面容,心中卻產生了一絲懷疑。魯國和齊國打仗一直敗多勝少,再加上魯地這兩年連遇天災,軍備糧草必然緊缺。而反觀齊國一方,陳恆半月前就已經在各地下了徵兵令,現在他恐怕已經集結軍隊嚴陣以待了。魯公若想在這時憑藉一國之力討伐陳恆,僅憑一個“義”字恐難有勝算。除非,魯國能得他國援助。
“師兄,你說如果魯國出兵討逆,會不會有他國願意派兵相援?”子貢是商人,是賢士,魯國困頓的現狀他一定比我更清楚,他說魯國行義必能立於勝地,是不是意味着,只要今日孔夫子說服魯公出兵討逆,他就能像當年出使五國那樣,再做使臣爲魯國討到援助?
“自然會有。如今天下各國君主多受臣下制約,此番若能誅殺齊國陳氏,那對他們國中的亂臣賊子也會有所震懾。”子貢轉頭看着我,微笑頷首。
“可南方的楚國和西方的秦國距離齊國太遠,吳越兩國又相互糾纏無暇分身,剩下有實力能援助魯國就只有晉國和宋國了。不過我聽說,宋國如今也在打仗。”
“哦?天下局勢你倒是看得很清啊。”子貢擡手一捋長鬚,輕笑着問道,“子黯,你是晉人,依你看晉國可會出兵相援?”
我低頭思忖一番鄭重回道:“魯國若願意與晉結盟,晉國自然不會拒絕。”
我與無恤早前千辛萬苦想要促成齊晉結盟,無非是想阻止齊國干預明年晉衛兩國的戰爭。現在,齊魯兩國如果開戰,那麼這兩國自晉國六卿之亂後結成的聯盟便斷了。魯國會重新回到晉國的懷抱,而一時間失去了國君和兩相的齊國也將無力再與晉國爭霸。明年秋天,趙鞅如果能借蒯聵之手把衛國也攬進晉國的羽翼,那麼晉國的霸業便指日可待!所以,只要魯國願意結盟,晉國絕對沒有理由會拒絕出兵。
子貢聽了我的話卻久久不語,他看向我的眼神也多了幾分探究。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虛,遂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師兄,我說得不對嗎?”
子貢搖了搖頭,輕嘆道:“子黯,你小小年紀能有如此見識,實在難得。只可惜,你心中功利之心太重,恐難領悟夫子之道了。”
子貢的話叫我一下便愣住了。我雖然自小跟隨蔡夫子學習周禮,學習孔門之道,但我心中卻無半分衛道之心。子貢說,戰有義與不義之分,可在我的心中,戰卻只有利與不利之分。孔丘勸魯公出兵是爲了“義”,而我希望魯公出兵卻依舊只爲了“利”。我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這種被人揭開外皮直接觸摸到內心的感覺卻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反駁:“師兄,你怎知我心中唯有‘利’字?”
子貢看了我半晌,而後拉着我退到了隊伍的最後面。
“子黯,知道我當初爲什麼會派人在秦地尋訪你嗎?”他問。
“師兄是想邀我拜在夫子門下。”
“嗯,當年你對我買奴舍金之事的見解,讓我誤以爲你能成爲第二個子淵。夫子年老,子淵病重,《春秋》一書需要找到一個能領悟夫子之道的人續寫下去。只可惜如今看來,你不像子淵卻更像當年的我……”
我看着他眉頭緊蹙,一臉惋惜的樣子不禁笑道:“師兄,我自小便仰慕你出使五國時的風采,如果將來能成爲和你一樣的人,我已經很滿足了。”
“不,你才十五歲,你該有更高遠的追求。子黯,你很聰明,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找到達成目的的方法。無論是找季孫大夫出兵,還是讓魯國與晉國結盟,你說的話都是解決問題的最快辦法。但是,你和當年的我一樣,在達到目的過程中,卻忽略掉了很多更重要的東西。當年艾陵一戰是我的罪,不是我的功。你現在年紀還小,也許你更應該留在魯國,留在夫子身邊,這樣纔不會辜負了你的才智。”子貢看着我語重心長道。
忽略了很多更重要的東西?我看着子貢不由陷入了沉思。
“師兄,什麼是更高遠的追求,像你這樣聞達諸侯難道還不夠嗎?夫子一生落寞,鬱郁不得志;顏夫子貧苦度日,未老先衰;難道你希望我將來和他們一樣?”
“你現在還小,等今日之事完結後,我再找機會引你與夫子深談。只要你留在夫子身邊,終有一日你會明白我的話。”子貢拍了拍我的肩膀輕笑道。
留在夫子身邊……不,我沒有時間了,於安和張孟談生死未卜,今日之後我恐怕就要離開孔府,隨無恤啓程回晉了。明年秋天的衛國之戰,我們只可贏,不可輸!
在與子貢的談話中,我們的隊伍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宮城的城門外。
魯國的宮城比起新絳城和臨淄城的兩座公宮來,規模小了許多。但與其他兩城不同,魯國宮城的殿基建在高於地面的岩石之上,因而黑褐色的城牆和城門兩側的石闕顯得格外高大威嚴。
孔丘在宮門前下了車,子貢和冉雍一左一右隨他一起進了宮門。而包括我在內的四十幾個儒生便在宮門外的空地上跪坐了下來。
七月的陽光炙烤着大地,臨近正午時分,乾燥的地面上蒸騰起了一層不斷晃動的熱氣。儒生們個個汗如雨下,坐在我左前方的兩個男子,因爲身量較其他人胖一些,整件儒服都已經被汗水浸透溼答答地粘在了後背上。
孔丘入宮已有一個多時辰,宮門處依舊沒有他和子貢、冉雍的身影。衆人在酷熱的折磨下漸漸地變得有些焦躁。人羣中有人開始交頭接耳地說起話來。
“師兄,你說夫子爲什麼還不出來啊?”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湊到一個頭戴素色方巾的儒生旁邊小聲問道
“不知道啊,君上該不會又像上次那樣躲起來不見夫子吧?”
“哎,我可聽說齊國陳氏這兩天又送了一批女樂入宮,君上他不會……”坐在我身前的胖儒生也忍不住加入了談話。
“你從哪聽來的?陳氏派人來我們曲阜了?”那身材瘦小的男子連忙把身子捱了過去。
胖儒生用袖子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神秘兮兮地說:“不止宮裡有,我父親說,季孫大夫家裡陳氏也派人送了大禮,而且送禮的還是陳恆的親信。”
“送禮有什麼用,齊國的君夫人可是季孫大夫的胞妹,只要君上同意了夫子的請求,還怕季孫大夫不同意嗎?”
備註(1)軺(音同搖)車:一匹馬拉的簡易馬車。
春秋前期中期的戰爭多爲“義戰”,爲了主持“道義”而戰。但到了春秋晚期以及後來的戰國時代,爭奪利益成了戰爭的主要目的。《孫子兵法》中就有很多關於“利”的討論。